□黄祖绪
朱文公守临漳日,宾礼其以教弟子,及离漳北归,一时漳之以李唐咨、泉之以杨至,莆阳之以郑可学为中心,形成了三个朱子在闽南、闽中之弟子群。可学既归莆阳,则以书质所疑,有问有答,如环无端,皆前圣所未发之旨。考《朱熹集》卷五十六,共收入朱熹《答郑子上可学》书竟达十七次,朱文公通过书信为门弟子答疑,“以众说互相诘难,而求其理之所安,以考其是非。”现笔者不揣触及堆砌之病,再累引如下:
其一《答郑子上可学》:“前此所惠书,归来乃得之。所论详悉,此间朋友难得如此会思索者。今书所说《易》、《中庸》亦甚子细,今并答去,具在别纸。更熟玩之,自见曲折也。程氏《易传》已甚详细,今《启蒙》所附益者,只是向来卜筮一节耳。若推广旁通,则离不得彼书也。程先生说《易》得其理,则象数在其中,固是如此。然泝流以观,却须先见象数的当下落,方说得理不走作,不然事无证实,则虚理易差也。不知岁暮或春暖能一来否?此间难得人讲论,每深怀想耳。”
其二《答郑子上》:“所论大概多得之,偶以事出近村,不曾带得书来,不及一一奉报。其间亦有一二合商量处,旦夕当别有便,却附书也。《孟子》求放心一条,寻常亦草草看了。以今观之,真是学问之要,不可不留意也。”
其三《答郑子上》:“所论人心道心之说,比旧益精密矣。但常如此虚心精察,自然见得旧说是非,渐次长进矣。甚善甚善,hellip;hellip;”
其四《答郑子上》:“道心之说甚善。人心自是不容去除,但要道心为主,即人心自不能夺而亦莫非道心之所为矣。hellip;hellip;《西铭》卒章两句所释颇未安,试更思之,如何?向来诸书近来整顿愈精密矣,只是近处难得学者肯用心耳。此道之传不绝如线,甚可忧叹。唯冀益加勉励,以副所望。”
其九《答郑子上》:“所示《论语》数条,备见别来玩索功夫,偶以病中意思昏愦,未暇细观,不敢草草奉报。hellip;hellip;未知何时复得会面?所欲言者无穷,临书徒怅然也。”
其十一《答郑子上》:“lsquo;此心之灵,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rsquo;可学蒙喻此语,极有开发。但先生又云:lsquo;向问季通书语未莹,不足据以为说。rsquo;可学窃寻《中庸序》云:lsquo;人心出于形气,道心本于性命rsquo;,而季通书乃所以发明此意。今如所说,却是一本性命说而不及形气。可学窃疑向所闻此心之灵一段所见差谬,先生欲觉其愚迷,故直于本原处指示,使不走作,hellip;hellip;故可学因此每观书,于文义之间一字不敢放过。盖古人文字高下曲折之间,皆其意所寓。故于此一段,虽先生之说指意明白,而窃有疑焉。伏乞批示。hellip;hellip;”
其十六《答郑子上》:“近修何业?因来幸语及也。此间夏间精舍有数朋友,自熹避地入山,遂皆散去。今则其室久虚,盖火色如此,想彼自不敢来,此亦不敢愿其来也。闲中看得旧书一过,有所未安,随笔更定,恨相去远,不敢相与讨论也。”持斋之学行,为朱文公传授二十四位莆阳弟子之冠。《考亭渊源录》卷十二载:当“学禁兴。登朱门者畏避退缩,子上独相从于寂寞之滨。”朱熹之婿黄幹也云:“(庆元党禁时)向来从学之士,今凋零殆尽。闽中则潘谦之。”(潘柄,其弟子则是莆阳涵江书院山长黄绩。)可见当时朱熹弟子中难免也有畏祸回避者,有托辞去归者,有“特立不顾者”,有“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还有的“更名他师,过门不入”,甚至有的“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常言道:生无知心交,明珠空照乘。欲知求友心,先把黄金炼。惟可学“愿以清泚流,鉴此坚贞质。”“众木尽摇落,始见竹色真。”
朱文公之守临漳也,尝虚子弟之师席,俾先生(可学)西乡而坐。既面临富沙也,则又虚席,以书招之,且致诸子孙幕,向不忘之意,至再至三,又不可焉。其所往复之书有曰:“尚安得舍吾不可易之权变,而徇彼汉儒黄老之余哉?不知子上以为如何?”“子上于讲论处尽详密”,皆亲蹟,不能悉举也。朱文公尝以《大学》一编,晚所删定示诸生曰:“此书欲付得其人,唯子上足以当之。”其亲传面命如此,故四方学者至,即有问朱文公必使可学正之,而仕之来南者,命必见可学而后行,其所尊敬又如此。故可学之名实荣于时,未常有枉己为人意。
两宋期间,闽之私学与官学并兴,各州县多建校舍,增学田,聘名儒,砺学风,诸多官员甚至躬亲讲学,以扩大社会影响,故各州县学生员人数剧增。莆阳风行“后生不儒衣冠,不得与良子弟齿。”故有“比屋业儒,俊造如林”之称。各种书院、精舍、书社、乡校、家塾、书堂、义斋、义田等更是日趋繁盛。福建私学的发展,是与朱文公这位理学家的大力倡导密不可分。朱文公毕生热心倡学,不但倡办官学,且在同安、漳州大力倡办私学。其实行门户开放,弟子来自八闽乃至全国各地,采用个别教学与升堂讲授,质难问疑与释疑解惑,注重启发弟子思维与自学能力,倡导争鸣,强调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师生之间往往情同父子、兄弟,关系极为融洽。其耗尽三四十年心血之功,终于造就出五百十一位学有所成的高弟。如考亭学派之骨干成员,号称高弟而有著作者约六十八人。录有问答而后见称许者七十一人。(见《朱子实纪》与《八闽理学源流》)这些高弟多仿效先祖,争先在各地讲学,传经布道,盛况空前。
朱文公之传莆阳弟子二十四位,其中成绩尤为突出者首推郑可学。故当时诸公名人皆欲招致可学而不可得。其与大理卿曾逢,工部侍郎曾逮(字仲躬)、学者称习庵先生,为忘年交。吕寺丞祖俭(字子约),李郎中孟傅,詹监丞徽之,廖郎中德明(字子晦),郑郎中肇之皆知敬爱。可学从叔军器监橹,仕必与诸。可学与人交,和气而清,竟日端坐,不见怠容,诚信温恭,其所诲诱,皆为名士。晚与古灵先生之孙,故廉州太守古朴遇于湖南,兴致合浦,率五鼓危坐,听可学讲书一篇,然后视事,逾年不辍。有以见可学师道之行于人也,前后三奉大对。
嘉定四年(1211)辛未,可学以特奏名勅授忠州文学。(按:文学,官名。汉州郡及王国皆置文学,略如后世之教官。三国魏置太子文学,北周及唐因之。晋诸王置师友、文学各一人。唐代诸王府也设文学。唐初,州县置经学博士,德宗李适时改称文学。)是岁冬,廖郎中德明为广帅,招致郡斋。明年壬申(1212)秋,亲友勉可学调选,邑人广西宪方信孺(字孚若)时守舂陵,屈以偕行。至湖南,漕曾棨留摄衡阳户曹,还其檄。至豫章,卒于丰城,享年六十有二。舂陵守徐公杞解组归,遇于道,买棺以敛。方公信孺遣使奉发于临江军。可学其弟仲伯哭往护丧、交友归赙致赠,赖以不乏用。嘉定六年(1213)癸酉七月一日抵莆阳,治命以侄公素为后,年二十有一。仲伯自兄之死,哭泣逾时而哀服心丧,三年盖师之也。嘉定七年(1214)甲戌,当廷试不就,可以知可学之友爱矣!
“书不千轴,不可以语化;文不百代,不可以知变。”可学惜别朱文公之后学而不厌,读破万卷文愈美,故聚沙为佛塔,遗文有《春秋博议》十卷,《三朝北盟举要》一卷、《师说》十卷、《朱子语录》十卷,诗数百篇。如其撰《和晦庵斋居闻磬韵》:“纤月照幽林,秋气一何爽。散步豁烦襟,旷然息群想。忽闻玉磬声,冷冷送清响。顿令尘虑空,颇觉道心长。”
邑人提点广东刑狱陈宓为撰《持斋先生郑公墓誌铭》:“先生不喜为诗,遇事感发,时出一二,朱先生尝止之,以故不多作,然亦已骎骎江右之风。顷年时事一变,登朱门者畏避退缩,先生独相从于寂寞之滨。尝曰:lsquo;吾所闻于师者,皆精微要妙,口传而不书者也。吾老矣,不可独善其身,将之淑斯人。rsquo;某(陈宓)尝恨为童子时,侍先君(陈俊卿)闲居间,朱先生自建上来访,留月余。及丁未(1187)岁,先君薨,先生又来吊,时某皆年少,未知求教,至今追悔无极也。所赖以扣其不传之秘者,有持斋在,今复已矣,岂非命哉?呜呼!士生斯世,朝闻夕死,孔门韪之。吾乡曩时诸先生如夹漈之学博文雄,艾轩之理精思古,皆足以暴白于后世,而求其得百世之师,而教育之以致卓然成德,则先生此乐未多逊也。所得如此,宜外物不足葬。有日,仲伯走安溪,谓某曰:lsquo;而尝从吾兄游,知之深,不可不铭。rsquo;铭曰:lsquo;惟朱先生,续道之真。友己教子,实难其人。先生修家,本与道合。一见而契,如虚斯纳。壶山之下,朱紫则多。得道之传,真人几何?我作铭章,刻之幽堂。四尺者封,千载一日。rsquo;”可学卒后,先后入祀莆田、仙游乡贤祠。
常言道:“天称其高者,以无不覆,地称其广者,以无不载;日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江海称其大者,以无不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论至德者如可学,其生平事迹可见《朱熹集》卷五十六、《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二十一、《八闽通志》卷之七十一、《重刊兴化府志》卷之三十四、《莆阳文献》列传二十九、《闽书》卷之一百五、《道南源委》卷二、《宋元学案》卷六十九、《莆风清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