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巍
第一场雾像薄纱一样飘了起来,轻轻地氤氲了田野、村庄,可以觉察出雾的一丝温暖,缥缈地带着田野的体温。走出村庄,大片的玉米屹立在那里,静静地如同田野中的一位位哲人。直至太阳轻飘飘地升起来,玉米才还原了本来的面目。不过,一旦起了雾,就证明着夏日已经过去,秋天已然到来。生命的轮回让它们走向死亡的边缘。死亡并不可怕,无非是一瞬间的离别,所有的痛苦便悄然而逝,玉米不惧死亡是因为收获了金黄,留下了希望。在瑟瑟的秋风里,玉米们使劲最后一丝力气在欢快地摇曳,那是一种不可逾越的力量,整个平原生动起来,飘舞起来。在秋阳下,一种成熟的味道在蔓延,陶醉了原野。
父亲收拾着农具,他把它们打磨得铮亮,发出一道道温暖的光芒。父亲曾自豪地对我说,忙了大半年,不就是为了秋后的收获么?眼看玉米就要成熟了,父亲给家中的老牛加了草料,他抚摸着老牛的脊背,目光温存。老牛在不紧不慢的咀嚼中把父亲陶醉。父亲在等待结果。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原野,早上、中午或者黄昏,父亲一路矫健。在金黄的结果里,父亲扯开喉咙,一种跑了调的小曲在原野中飘散,父亲把自己陶醉。
秋天的日子过得很快。我总是想,时光是不是在人们的等待中一路奔跑呢?玉米褪尽了绿色,变得苍白和柔弱不堪,躯体上的一些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时光留下的斑斑点点。时间可以泯灭一切,却消磨不掉玉米的一份执着,成熟的光芒映入人们的眼帘,那是一种跳动的音符,在原野中跌宕开来。一个响了起来,另一个紧接着也发出了声音,随后,整个原野就沸腾了。玉米在跳动,它们的叶子在沙沙作响,整个身体在微微颤抖,在欢呼声中,它们的生命得到了升华。
在平静中发芽、生根、成长,玉米是沉默的。它们站立在时间里思索未来。只有到了秋天,它们才会兴奋起来,发出自己特有的声音。在我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在玉米地中割草或者寻找蟋蟀时,总会听到一种声音:深厚、沉稳、缓慢并且势不可当,那是一种震撼、饱满和热情。那种声音将我包围、陶醉。父亲说那是成熟的力量,也是玉米的呐喊。每一种生命都会呐喊、歌唱。玉米用自己的形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在原野里,它们的声音往往会把人们从辛劳中解脱出来,一切的劳累、疼痛在这个时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欢快地走向原野,来到玉米跟前,然后抡起铁镐,把玉米揽在怀里,感受那份成熟的气息。
一片玉米倒下,又一片玉米倒下,整个原野也就空了。空了的原野一下子萧条起来。原野裸露了肌肤,漫无边际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让人总觉得空荡荡的,有一种寂寞感。掰下金黄的玉米后,玉米秸秆也被运回村庄,它们腐朽的躯干捆绑在一起,堆积在路旁、屋后,在时间里变成了一种存在的影子。
一切都沉寂了,在一天天的时光中沉沉睡去。可我总觉得耳边响动着一种声音。那种声音从遥远的村庄传来,从遥远的原野传来,它穿过宽宽的河流、长长的道路来到城市的边缘。我总是想,这是在呼唤离家的游子还是一种飘荡的灵魂在孤独地呐喊?走在原野的小路上,我又一次与它亲近。父亲和其他老者一样,倚在村口的玉米秸上,看着高高的白云、空荡的原野。秋天过后,父亲迅速衰老,他佝偻着的身子更像一株将要成熟的玉米。阳光暖洋洋地抚摸着父亲盛满皱纹的脸庞,那是一种沧桑。父亲在喃喃地呼唤着什么,阳光下,他的脸上荡漾起一丝笑意。
玉米,玉米。我听见,一种势不可当的声音又一次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