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七月上旬，云村小筑，在“尼伯特”台风搅起的漫天风雨中，去年冬天扦插的多瓣茉莉终于绽放了，绽放在垂挂迎春藤的云墙旁，绽放在罗汉松叶荫下，绽放在疾风骤雨里，花枝摇曳，那隔别近30年的香气，又隐隐约约地飘来hellip;hellip;那种香，透露了内在深处不为人见的美质！
时光虽然遥远，回忆依然清晰。记得童年小院的那盆多瓣茉莉，是外婆用心栽种的，它就摆放在老屋门前院落的青石板上，栽种在一个较大的破瓦盆里。其安身立命之所，颇合市井平民之家的身份。我想，把它称为平民之花，应不为过！
山河万里，众生芸芸。那个年代，黎民百姓的生活虽然清贫，也不能失缺希望；而花卉的萌芽和绽放，正是激活希望的媒介，追寻美好的寄托。当年我家小院里，那用破盆烂罐栽种的十几盆花花草草，也寄托着外婆小小的希望：她希望我母亲每月20多元的工资能涨上一点点，她希望物质匮乏的市场能够繁荣一点点，她更希望我和妹妹能快一点地成长起来hellip;hellip;
就像所有花草都隐藏着向春的心情一样，正是抱着平头百姓深藏于心的希望，辛劳的外婆侍弄那些花草，牵携着我们一步一步地蹒跚前行。她特别喜欢那株茉莉，春夏之季盛开时，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风流的姿容，却有飘溢的芬芳，质朴得像贫家姑娘。她说茉莉花喜阳，于是把那个破盆，置于院中日照最长的石床上；又说茉莉花喜腥，于是逢上清洗便宜的小鱼虾，就用沾腥之水浇灌。茉莉花也颇懂人意，每逢花季，一茬接着一茬次第绽放，冰雪为容玉作胎，开得格外清爽、明洁、纯净、淡定。其香丰富多彩，兼具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
茉莉花的花语表示忠贞、尊敬、迷人等。多瓣茉莉与普通茉莉不同，其独特之处就是花蕾圆、花瓣多、花期长、花香久，花朵有三、四朵单瓣茉莉那么大，盛开时状若缩小版的白玫瑰，这时就有清芳飘扬，沁人心脾；也有蜜蜂蝴蝶越墙来仪，绕花蹁跹。逢上传统节日，外婆会请来几朵茉莉，养在小瓷碟的清水里，摆上小厅案桌，正是“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这时，简陋的小厅里就荡开一股暗香，变成芝兰之室。每逢去做客，外婆也会摘下两朵，用簪子别在发髻旁，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但走街串巷时，会踩出一路茉莉花香，走出一种清贫的芬芳！
流年不觉暗中偷换。从小学到初中，后又从山里到回城，那盆茉莉见证了我的成长，也见证了家中的诸多喜怒哀乐；我看着那盆茉莉渐渐地壮大，进而老而弥坚，变成疣瘤突起的老茉莉。花树虽无言，但也可通灵，它吸纳天地之精、日月之华，依然岁岁抽发嫩芽，如期冒出新蕾，花季倾吐心香。它与外婆晨昏相伴，互亲相敬，成了一对暗通款曲、相濡以沫的红尘知己。而历经岁月的风风雨雨，外婆也渐渐老了，老人家拄起了拐杖，步履蹒跚，唯有对我们后辈的爱，如多瓣茉莉般，叶儿绿得更加执着，花儿香得更加深沉！
1989年10月，年老的外婆终于走完了她的人生路，到没有苦难、没有清贫、没有折腾、没有病痛的世界去了！过后没多久，那盆老茉莉也凋了青叶，枯了枝条，追随外婆而去；它那绝世的芬芳，终于消散在滚滚红尘中，成为我一种奢侈的梦想！唉，传说中、书本里、报刊上，曾流传过不少动物与人生死相依的故事，主人去世了，所养动物也以身相殉。我想，动物若有情，花树亦有灵，那盆老茉莉不正如斯，与它相知的人走了，它断然尾随，无怨无悔。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些年，从老家到单位，从旧房到新居，我换过几处居所，也种过不少花卉；有普通的、稀罕的，也有素雅的、艳丽的，都不如早年那株多瓣茉莉入情入心。我也种过茉莉花，单瓣的，双瓣的，花骨朵儿小，也香，却都不如老家那盆魂牵梦绕！它开在艰难时世，开在难忘崖上，开在奈何桥边，开在记忆深处，远隔千山万水难以寻觅。每每回想它的芬芳，我就仿佛看到外婆含辛茹苦的身影，就有一种锲入心灵的感伤，一种不绝如缕的思念！
去年秋天，母亲在小区花园散步时，与几位老伙伴谈起了那种多瓣大茉莉花，引起了一番朴素的生活美学话题。到了冬下，一位老婆婆就把两枝茉莉枝条送上了门，说是从亲戚家剪来的，品种正是大朵茉莉。我把它们分别栽植于两个小陶盆，一盆置于东南向阳台，精心呵护；一盆置于西南向云村小筑，疏于看顾。想不到，阳台那盆刚抽出新枝，小筑这盆就绽放在风雨中了，首批开了三朵，素靥盈盈，芳心瓣瓣，虽无蜂吟蝶舞，却也暗香盈袖。看来，平民之花更适宜开放在平凡的地方。
好一盆茉莉花！它终于跨过人世风雨，从老屋小院穿越而来，重吐芳华。它开出一种童年的回味，开出一段生命的经历，开出一股亲情的芬芳，那种来自灵魂的香味也随之缥缈而来。而拄着拐杖的外婆呢，人依茉莉旧时影，香从清梦回时觉；她走得回儿孙梦，却穿不过生死界。也许，茉莉花悠远的香韵，就是老人家无言的牵挂哩！
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亲亲外婆，茉莉花又开了，让我们在茉莉花香中，相约天国，相约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