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从梅岭下车,走不多远,就可看见故乡亲切的村影了。
正是近午时分,太阳渐移向头顶,阳光在天地间交织着一片金黄的颜色。在一条看上去十分熟悉却又多少有点陌生的沟渠旁,我的脚步迟滞了一会,便兴奋地移动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鸟,欢快地窜进我的睽违已久的田野。
沟渠里流水盈盈,发着悦耳的声音;尽管七月的地气有些湿热,水面却散发着令人惬意的清凉。沟渠两旁,微微起伏的稻浪已可淹到腰身了。我清楚地看见,那醉心的颜色,是何等尽情地浸漫到远处的山脚,把山的轮廊都映衬成一片金黄与深蓝交织的颜色hellip;hellip;
哦,田野,我的故乡的田野,你这一方水土,曾养育了祖辈多少躬身劳作的子民;我也是他们的后裔,十七八岁时,也曾实心实眼地在这里挥汗耕耘,不管风雨雷电,不管降雾飞霜,我只靠手中的锄和镰,和村里人一起,与缠身的贫穷作战。我记得,大人们曾告诫我:不要哄瞒每一寸土地,不要亏待每一株庄稼。当我手中的茧花和许多人的茧花脱落在这片土地上,战风雨,斗灾害,催生一季又一季的收成,村子上下不胜欢跃的心情,是任何文字都不能形容的。然而至今,我闭起眼,脑里仍会浮现那些有过愁苦也有过欢笑的脸庞。他们都是我熟悉的长辈和同辈。尽管我那时是那样弱小、内向,他们却从不另眼待我,总是让我干些轻的活,做些易做的农事。有一个小麻子,他插秧比谁都快,每次他插完自己的一段,总是悄悄地到我后头接插。当我回身看见他时,他只是对我俏皮地一笑,使我觉得他脸上的小麻点竟也那么可爱。还有一个老农,名叫阿钰,他每次总是要我跟他一起去给小麦培土。一边培,一边教我下锄的力度、勾土的方法。他是个种田的能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只是恨不得把所有的经验一下都传授给我。更有一个同村的妹子,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她在一年冬季兴修水利时,有一天下午,像变魔术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很烫的红薯悄悄地塞给我。我捧在手里,看着热气升起,故意在她示意我快吃的眼神里揉着揉着,久久才咬它一口。这烫手的经历,至今想起,仍会令我怦然心动。当然,也有灾难性的日子,诸如洪水骤来,全村人半夜扑向溪岸死堵缺口,男女老少,谁也不知危险,更不知疲倦,只是死命地抱成一团,与凶恶的水患搏斗!他们从不像现在的一些拙劣的电视剧所安排的人物,已身临险境,却有空故作惊人之举,或喊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口号,相反,他们只有一种集体的意识:堵住决口,保住田野。因此,他们的表情、动作,只是表现出对洪水的一种激愤,从而奋不顾身,哪会有私心去想什么hellip;hellip;
这就是生活和劳作在我周围的人,无论白天黑夜,他们总是把心搁在田野上,搁在泥土里,搁在庄稼中。他们甚至在春意萦绕的日子里,也没有闲心去漾开姹紫嫣红的思绪,而是头顶三两疏星,到下弦月映照下的田野去看水、放水。春寒中的护秧、炎阳下的耙田、秋风时的收割、冬霜里的烧土hellip;hellip;所有的丰收,写在纸上自然不费气力,但谷物的真正登场,却要付出多少艰辛!
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梦中牵系的故乡的田野,就这样翻过了一本本挂历,一年一年地亮丽了起来hellip;hellip;
——“朱叔!”
突然,一声呼喊打断了我的沉思。抬头一看,有个人影远远地朝我奔来。近前一看,这不正是我老同学的儿子、现任村主任阿秀么?他大学毕业后,原先在外地农业局工作,四十多岁的人了,前二年却辞职回来竞选村长,一番临场演说把二个候选人给说下去了,群众足足鼓掌了三分钟,却把他的父亲、我的老同学给气得甩袖而去,跑到外地大女儿家有二年不回来。这二年,阿秀使出浑身解数,掏出几十万元积蓄垫资,说服村民推行农业多种经营,通过建设大型综合产业园,发展油菜籽加工,百户人全都尝到了甜头。当时,有几个村民竟雇了一辆 豪华车,把阿秀父亲连说带劝地给接了回来。这位当父亲的回来一看,心服,嘴却不认输,只说一句话:我不跑,他小子能下狠心吗?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