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我不知道,我究竟受了什么影响,或者是感觉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春雨都是在夜半发生的,而我,也总是在夜半,听到它悄悄的足音。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我又是在夜半听到的。哦,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醒来了,并且清晰地听到了一种多么熟悉、多么轻柔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hellip;hellip;”那声音,恍若一个暌违已久但又十分熟悉的朋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以一种纷纷扬扬又飘飘袅袅的姿势走来所发出的脚步声,既轻柔,又晓畅。只要聆听一会儿,便立即感觉有一种非常温润的气息,充塞了人的鼻腔和肺叶。
啊,春雨,春雨来了!我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慢慢地,觉出那清畅的雨声,纯然蕴含着一种只有春天才特有的音韵。那音韵,又充盈着一种与别的季节完全不同的意味、风情和媚态。细细辨认,那雨声是多么富于生趣、活趣、机趣、野趣,它既没有冬雨的那一份僵死,也没有夏雨的那一份粗野,更没有秋雨的那一份生硬,其长、短、疏、密,安排得那么贴切,使人听来,无不有一种应律合拍、和谐悦耳的感觉!
这时,我睡意全消,身心怡然轻松,好像血液也流畅了许多。于是,往昔生活中的一切,似乎也都在这一刻苏醒过来,以一种世俗的亲切感,在沙沙的雨声中交汇着、聚集着、显现着hellip;hellip;
记得有一年春初,还是少年的我,约了同村三、五个伙伴,自带了油、盐、铝锅,一早便溜出村外,在晨雾濛濛的生产队养鱼场,用鱼叉叉到一条大鲢鱼,又神速地撤到后山,在一低谷里堆石垒灶,抱来松枝烧火,偷偷摸摸但又激动无比地举行山中鱼宴。不料,鱼刚煮好,天空却下起霏霏细雨。撤到别处已不可能了,况且那一锅鲜美的鱼汤正滚沸着。无奈,我们只得脱下衣服,胡乱扯成一顶帐篷,每人用一只手拉住一角在头上举着,另一手则捏着自带的筷子或汤匙,在沙沙的雨声中打捞大嚼起来。不用说,当吃得锅底朝天、鱼刺狼藉时,我们每人也都淋湿得像一只落汤鸡。
另一次是千里莺啼绿映红的仲春,我还在上中学三年级。一个星期天,我相约与一同学步行去邻县九鲤湖。走到春天的深山里,只觉得一缕缕翠雾在眼前飘逸,一层层烟霭在脚下浮动。行路中,听着峡谷传来一声声明丽的鸟鸣,人似神仙一样快乐!行至一处叫云雨寨的山中,天空忽然下起了一阵绵绵雨丝。幸亏我们都带了雨具,于是继续前行。这时,只见迎面一片含苞吐蕾的紫荆中,有一只彩色的山鸡扑簌而起,径向一片蓊郁的松林飞去。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山鸡,不由得放眼追寻过去,但见那山鸡彩色的羽毛在雨中抖闪几下,便隐入松林不见了,倒是那松林旁有一泓幽潭扑进眼帘。雨中,那依然澄澈的素波映衬着潭畔无数猩红的野花,好似火焰燃烧,又似宝石闪烁。四周,浓荫敷秀,芳草连天;由潭边盘踞而去的一条栈道尽处,竟出现一座立于空濛雨中的破旧庙宇。沙沙的雨声中,分明夹杂着阵阵低弱的诵经声,这使庙宇中愈现出一种寂灭、冷落的气氛,也给这水墨画一般的山水平添了无限的幽深和情趣。我看着,看着,不觉目之为迷,心之为恻,以至久久不忍遽去hellip;hellip;
还有一年,春天的一个夜晚,雨丝隐去了远山和烟村,在一幢乡间小楼上,我与女友面对面坐在点着红烛的圆桌两边,以无限深情的目光默默对视着,但她忍受不了这种幸福,终于绯红了脸,低下头去。这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从桌下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攥住了她白净纤细的手指,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只见她怔了一下,却抬起头来脉脉地望我。我涎着脸笑道:“我们来念几句诗好不好?”她说:“念什么诗?”我眼珠一转,灵机一动:“对!外面正下着春雨,我们就念一些含有春雨的古诗怎样?”她笑了,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酒窝。于是,在绵绵不绝的春雨声中,在摇曳跳荡的红烛光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梨花一枝春带雨”、“小楼一夜听春雨”等等句子,便我一句她一句吟诵开来。那颤动的爱恋的声音,如一湾溶溶春水,载着我们心中的秘密和青春的梦幻,流向春夜雨中的海角天涯hellip;hellip;
自然,春雨中的经历,春雨中的奇遇,春雨中的欢聚、离散、变化、感慨,是一生都回忆不完回味不尽的。而春雨发生的那种令人沉思、沉醉的声音,以及由这种声音牵引出的回忆,却又充满了多么浓重的人生最初情调和最初个人印记。难怪,年年春雨总是给我带来前有浮音后有沉响的感受。只是,当这一切有着瑰丽色彩的往日在沙沙的雨声中逸出,又在沙沙的雨声中消释,我这才从夜半的沉思冥想中折回,并真切地感到,春天终于又如期来临了。而这一节气的变化,瞬间又令我想起时间的飞逝,想起时间在我心中压下多么沉重的印痕;就在这些印痕里,我已交付了多么宝贵的年华!于是,在这雨声连绵的夜半,我不免暗自希望:今后的日子,不管充满什么色泽,我都将更加珍惜,尽管不能如大地一般敞开胸怀,潇洒地去接纳每一颗晶亮的雨珠,也至少不要让光阴如流水一样,轻易地从我的指缝滴落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