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哥本哈根。一个夏天里的故事。北欧的天空永远是一种层次分明、不断变幻的蓝色。去瑞典的火车刚刚驶离哥本哈根,年轻的中国博士汪遇上了一位漂亮而有思想的波兰姑娘,她叫莫尼卡。他们不断地谈论基尔凯郭尔和易卜生。最后,汪问这位姑娘:你喜欢哥本哈根吗?
哥本哈根太甜了。姑娘说着,眼睛里闪出一片如同北欧的天空那般的澄澈。汪轻轻地震了一下。是的,哥本哈根有着闻名北欧的啤酒街,满街喷发着令人未饮先醉的酒香,来这里求醉的游客站在那些有如古堡的大啤酒桶前,早已经“梦里不知身是客”了。不过,哥本哈根的“甜”还在于那种少有的浪漫。当莫尼卡在寂静而昏暗的车厢接头处紧紧拥抱住汪,并用手拍拍汪的肩膀时,汪对于莫尼卡那种甜甜的姿态一直无法忘怀。不喜欢“甜”的哥本哈根的莫尼卡与喜欢“甜”的汪,在审美趣味上是一种永远的悖论,然而在感情上,他们的心已经开始温暖。汪说,莫尼卡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属于这个“甜”的世界的东西。这是他从她澄澈的眼中读出的。
这实际上是一次短暂的邂逅。一位移居国外的中国学者目睹了这一情景,写下了这样的感慨:可惜未婚的汪没有抓住这位漂亮而聪慧的姑娘,短暂相逢之后就让她远走了,而且从此恐怕难再相逢。汪后来也不无遗憾地追忆着:我记得失去联系后的我是如何在朋友面前掩饰我的失落,我还记得我是怎样地在斯得哥尔摩火车站前徘徊,期望侥幸能与她重逢,再次淹没在她那澄澈得如同北欧的天空一般的目光中。
汪是我十多年前在北京认识的朋友。当我知道他在哥本哈根的那一场尽管短暂然而美丽的邂逅时,我真为他能够遇上那位漂亮而聪慧的北欧姑娘而感到高兴。“甜”的哥本哈根也许有着那些像它的教堂一样世俗的亲切气氛,然而它毕竟隐藏着一种不属于这个“甜”的世界的东西,那就是莫尼卡的眼睛。
漂亮的莫尼卡对于汪的那一颗开始温暖的心是一种诗意的关怀,这种关怀多少表现出感情上的某种自私。的确,女人的漂亮是人类一个永恒的话题,古希腊特洛伊战争的士兵们不惜以十年鏖战的痛苦,去争夺一位倾城倾国的美人海伦,其美貌还须作什么更具体的描绘呢?莫尼卡以她那如同北欧的天空一样澄澈的眼睛征服了汪,完全是一种气质上和精神上的胜利。在汪的感觉里,莫尼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湿润的消息,因为她始终是灿烂的。
女人漂亮。这的确是一个复杂的话题。
我的一位当大学教授的朋友有个念高中的儿子,某日在电视里看到时装模特表演,不禁吐了一句:这些人可真是秀色可餐呢。我的这位朋友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其实,秀色可餐大都是男人们的感觉,这种并非抒情式的理解,往往除了赢得嘲笑和斥责之外还会得到什么呢?男人们对于漂亮女人的评价不会都是终结性的,其中多少还夹杂着男人的一些复杂的心理动机。真正构成对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的深刻把握的,应该是一种智者的目光,一种摒弃了对于外在容貌的简单认识的超然的目光!这便是汪对于那位波兰姑娘莫尼卡的深深的怀想。为了失之交臂的莫尼卡,汪不断地和自己的心灵对话。这不是什么“心造的幻影”,也不是那种“属于最后的浪漫”。
女人的漂亮总是给人带来快乐和忧郁。快乐意味着一个浪漫段落的开始,而忧郁则宣告一种神秘期待的消逝。当你和漂亮女人相处时,在大多数情形下,你可能成为一位置身于水样的柔情的漫游者。你一定会微笑地倾听着她的诉说,然后微笑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淹没在这个柔和的世界里。在许多人眼里,漂亮女人似乎是一个总在与天交流的诗人;其实,在另一方面,漂亮女人往往又是如此忧郁地深陷于人世的篱墙。
我想起了梅里美的小说《卡门》开头时引用的古希腊史学家帕拉第乌斯的那首诗:“天下女人皆祸根/只有两度讨欢心/一是爱河云雨里/一是以死断红尘。” 1830年,梅里美到西班牙旅行时,住在一个乡村野店,受到一位叫卡门的漂亮姑娘的热情接待,并且目睹了她的巫术表演。梅里美后来就以卡门为原型,创作了小说《卡门》。小说里的卡门是一位聪明伶俐、能歌善舞、机灵泼辣、野性十足而又妩媚动人的波希米亚女郎。有评论家说,卡门的形象实际上是一朵在那块罪恶的土地上开出的“恶之花”。
女人漂亮出“恶”来,已不是什么惊奇的或可怕的事实。在现代社会里,与漂亮女人相处倒成了一些人的无规则游戏。对于女人的赞美诗早已经唱完,期待中的情欲也许就要归寝了。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在变成人时所承受的撕裂般的痛苦,那种像蓝色的阳光一般灿烂的诗意,对于现代的漂亮女人来说,会不会成为一个新的童话?
我有些漠然。
数年前,在从上海飞往青岛的夜航班上,我的邻座坐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整整一个小时的航程,她的眼睛一直朝着黑乎乎的舷窗外面望去。直到飞机开始降落时,她才偏过头来,对我浅浅地笑了一下。这副笑容不很甜,但极有诗意。在青岛的数个日日夜夜里,我一直无法抹去那种不能忘怀的感觉。我有点茫然无措地在这座城市里寻找这副笑容,然而已经无影无踪。
我像汪在哥本哈根失落那样在青岛失落了。
但我记住这位漂亮的姑娘。
女人漂亮。连上帝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