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李

鳞次栉比的屋瓦上，炊烟像醉汉一般从被时光熏得焦黑的烟囱里站了起来，它袅娜而上的身影，夹杂在牛哞和犬吠之间，游离在竹篱茅舍中，透着几分自然和淡定。
当夕阳的余光层层洒向密林深坳，泼向粼粼千瓣的瓦片上时，缕缕灰白、或者暗蓝色的烟雾，便会在微风这把大蒲扇的轻拍下，丝丝绞缠在一起，摇曳生姿，袅袅升空，有条不紊地缭绕在岁月的顶梁上，那些其情浓浓、其爱切切的记忆，宛如一片切割不散的雾霭，一下子清晰于眼前。
年老失修的屋宇旁，碧草如茵。一节节栅栏伸出粗糙的手，紧紧地拉成一排，守着一桩桩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古训。用红砖灰泥砌就的烟囱，直挺挺地站在片瓦之上，它的脸朝向苍穹，脚下缀连散着烟灰味的炉灶，那些噼啪作响的柴木，像土壤一样，培植出炊烟的七情六欲。
炊烟，像盛开在瓦房上的花朵，远远地透来丝丝幽芳。它平凡如草，在乡野上，随处可见它的影踪。它在半空中，不时地跳起支支曼妙的舞蹈，那条牵系在农人内心永远也无法断裂的绳子，正被它抛向梦想的岸埠之上。它唱着淳厚的歌谣，孤独地袅飞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在一种轻盈之外，你丝毫感觉不到匿藏在它心灵深处那抹生活的艰辛与苦涩。
它顽强地站立在风中，恋恋不舍地离开生养它的土地。暮色苍茫，清贫的田园上，它不时地回头望向凸立的烟囱，以及那盏一辈子都未走出村庄的灯，像是一个将要远涉他乡的游子，在跟母亲做一次深情的道别。
炊烟摇曳着，姿态越来越像一种浓重的乡愁。它一路扶摇而上，不断地寻觅着属于自己的梦想。在夕阳的微染下，它清瘦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又似一条不染杂尘的溪流，流淌在我们精神的河床上，绵绵长长地散着秸秆与干树枝的清芬，润滋着农家小院一茬茬随风撒播的愿景。
炊烟默默前行着，它娴静地穿过田园，横亘在心中那一块芳草碧连天的角落，它承载着农人日渐饱满的希冀，积淀着浓浓的乡情。凝望着它袅袅升起的样子，野花争先竟放，油绿缓缓入梦。
在乡村的沃野上，每一缕炊烟都是一幕难以遗忘的记忆。那一簇簇捅破薄曦与迟暮的炊烟，在我们视线所及之处，像树一样，静默地生长，它们拔节向上的声音，把我们内心原本空空的袋子装得沉甸甸的，仿佛一种欲言又止的收获。
即使是在风雨下，炊烟也能挺直脊梁，谁也无法截断它的舞蹈。它飘在村庄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喊着童年的乳名，它一点一点地往上爬攀，有时又躬着腰回过头来与我们挥手。炊烟，就像是生长在老屋头顶的庄稼，年复一年地吟唱着春华秋实，当它熟稔之时，又会被风这把镰刀收割，它冉冉地升腾在游子的心中，诉说着不尽的乡愁。
炊烟，依然在跳着绚丽的舞蹈。只是我再也无法触碰它的容颜了，那些淡如娥眉的炊烟，没有惊扰到大地的幕帘，也没有打碎村庄任何一盏灯火，它安静地升起，又像落日一样缓缓隐遁于天际之中。
炊烟哺育了村庄的童年，延续着麦子一年又一年的香火hellip;hellip;只是有天，站在城市高高的臂膀上，再不见缕缕溢着亲情的炊烟，那一条条夹在汽车后面的尾气，让我们把对炊烟的渴念装在了内心的烟囱里，它的面容依然亲切，依然如墨珠般在村庄的宣纸上洇开，只一袭素装，便能翩翩起舞，终生无法散去hellip;hellip;

耕牛

在时光的推搡下，它拉起沉重的犁铧，踩着杂乱无章的泥淖，缓缓地径直走向这片湿泞的田野。随风而起的芬芳，穿透浓重的泥腥气，把一个散着草香的胃，搅得暖酥酥的。
一些记忆在它的嘴里反刍。两只曲弯的犄角，仿佛能顶破万千踉跄而来的风雨。那张披裹在它身上褐黄色的皮囊，把它暗藏在肚腹里的心事包得严严实实，无人窥探，无手敲叩hellip;hellip;
清亮的牧歌在村庄的四周久久地回荡着，历史的弦音和离曲在沉寂的田野中湮没又重来。嗅着土地的体香，一种深沉的爱恋绵延开来，不远处，斑驳的足迹和犁痕，连缀成一纸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
它像拉船的纤夫一样，把农人们的梦缓缓往前推挪，那一条系穿在它身上的牛皮缰绳，仿佛在它的心房里拉伸了千百回，粗糙而又硬坚。沿着生存的轨迹，一路蹒跚而来，土壤仿佛听懂了它的指令，纷纷顺势翻转躺下，锐利的犁铧轧入土地的肌肤，嘎嘎吱吱，跌跌撞撞，犁起多少灿美的光景。
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浪中跋涉，身后不时传来农人推着犁铧一丝不紊的步履声。它默然地拖着宿命的影子，举步维艰，幽黑的瞳孔里贮满了深邃与沧桑，一些轻愁哗啦哗啦地从它的背上滑过。嫩蕊吐露，浸染在一抹浓厚的春色里，它像鱼儿一样游弋在田畦的水面上，一些关于劳作的词语纷纷浮了上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村庄的回音壁上萦响不绝。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过记忆里的阡陌，它的肩膀被岁月的缰绳勒出血来，那些大小不一的瘢痕，像牛皮癣一样贴紧它的生活。它清瘦的身躯，依偎着晚风残照，吐露着一些细碎的往事。时代的羌笛下，耒锸的暗光刮擦过弥漫着花草香气的乡野，它的梦、它的欢歌悲语，如岁月的浮尘，一下子聚集在一起，而后又急遽地散逸开来。
它小心翼翼地踏着征途，反复咀嚼着农人们在梦里的担忧，那些践尘踏雾的日子，不断揉戳着它的眼眶。它弓起的脊背，驮着记忆里的一盏残阳，它哞哞而响的嗓音，如古寺的钟鸣般浑厚。那条拖在它身后的尾巴，不时地晃摇着，像是要把附着在其身的虫豸和愁悒逐一拍落hellip;hellip;
泥土一浪一浪地翻滚着，这头微微蹙眉喘着粗气的黄牛不会偷懒，不会搬弄是非，即使饿了、困了，也不会胡蹦乱跳、咴咴狂嘶。穿越世俗的喧嚣与浮躁，它固守着淳朴的乡风，把信仰死死地扎入或丰腴或贫瘠的土壤里。垂垂老矣的它，即使病了，也不愿意放弃耕耘心中的一片梦想。它任劳任怨，在土地的帷幕后面，默默地承受着来自风雨的抽鞭。瘦骨嶙峋的它，清润的眸子里，仿佛溢着万千愁绪，在一片弥散着泥腥的空气里，它的身影越发伛偻，夕阳的血珠跃过耀眼的锋芒，犁铧哧哧地收录起它裹着清泪的一生。
循着时光荏苒的声响，它的身子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挺立在乡野的面前。嘤嘤歌吟的碾磙边，它踏破多少血迹斑斑的青史古道，一根长鞭划过天际，它吱吱咿咿地驮起了一秋又一秋灿灿如金的谷粒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