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福海

城里的家再新再好，门再大再阔，客居的我都要回到老家那破旧大门的，在某个长假，某个年节，某个周末，或某个想家的日子。我知道门始终不会忘记我，风再大雨再急，依然站在那儿等我，就如我悲也好喜也罢，始终不会忘记门一样。何况还有倚门而立翘首张望的双亲。何况双亲对我们这些远行的孩子最是宽容，无论我们多么潦倒落寞，无论我们多么平庸无奇，无论我们内心多受伤或者身体多病弱，都会敞开大门伸出温暖的双手迎接、拥抱我们。为了这样的等待与拥抱，岂能不抬脚回头走？
那天回去，背着简单的行囊。暮春的傍晚，细雨无声飘着，小径上疯长的草，凌凌乱乱偃卧成一道樊篱，阻拦我前去。门已在望，但门边却没有往常倚立等待的父母，心蓦的一慌，顾不得脚下的草，一路呼啸生风地踏去。
门还在，但更老了，我不敢用惯常的礼貌用语“你好”向它打招呼，它确实不太好，尽管门楣上贴着“喜气临门”的横联。这联应是不久前的春节贴上的，旗帜一般鲜红，反衬着门的憔悴老态。沿着裸露的墙基恣意攀爬的湿绿，夹杂着颓圮的意味。门愣愣地打量着我，仿佛在看一场上个时代的旧电影。是啊，此刻的重逢，于门而言，我是如此陌生，我已太久没有回来。风起雨落，伫立门前，竟是难言的惆怅。
门里的父母也在，像门一样，更老了。他们不期然地见到我，带着惊喜，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两朵深秋盛绽的菊花，眼圈潮红。一路的细雨没能淋湿我，父母眼里的那滴未跌落的泪却打湿了我。今宵，故园在，故门在，故人在，可是，隔着烟波岁月，有一天，父母终会融入黄土，进行绵长悠远的睡眠。届时，只有那屋那门，孤零零等待风尘仆仆的自己，那将是一种怎样的遗憾、惆怅、创痛！
人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事物，为什么总要在即将挥别或者遽然逝去的时候才勾起人们心中那份难舍的情感?为什么总以为稀松平常不必在乎的东西，却在抬眼的一瞬间迸发出穿越时空的力量，让人们为它仰视，为它挽留，为它叹息？为什么只有当倚门的父母慢慢被岁月搓成一张薄纸，镶嵌于镜框时，浮云流水般点点滴滴的过往旧事，才针扎般地触痛心灵，让人的视线模糊，心灵震颤？这一切，是不是太迟了？
倏忽间，涌起一个念头：下一个春节，提前回来，研墨手书“白发高堂游子梦，青山老屋故园新”的对联，贴于门上，然后与春联一起，在熟悉的门里感受久违的乡俗年味。
忘归就是忘本，饮水还得思源。人生就像一片树叶，春天在哪棵树上长芽，深秋凋落，也一定要回归到曾经依托它的树下，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所以，我会常常回归故里，沿着来时的路。一边是城中新家的门，一边是乡下老屋的门，彼此深情眺望着，两点只有一线，爱是两点间剪不断的长线。天涯与咫尺，不也只有一条叫思念的路吗？生命总在奔忙总在迁徙，山重水隔路再远，只要还有思念，一颗归家的心，就永远不会迷路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