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李
河流像一个液态的玻璃缸,它被大地放在一个凹槽里。水浪拍打着堤堰,澄明的远景,如花瓣一样纷落。缓慢移动的水流,运走了一些若近若远的声音,也搬走了一条鱼儿的点滴记忆。
这是一条忧伤的鱼,它身上的鳞片如此陈旧,像是光阴的风雨在上面踱走了千百遍。它不停地摇头晃脑,而河流只是轻轻地流淌着,它的痛楚与无奈,在不断的抽搐中,像浸水的黄豆一样,开始膨胀。当过去的记忆从它的体内全部被抽离出去时,它的疼多么显而易见,它抱头痛哭,而眼泪丝毫无法为它挽留点什么,就像这一条东去的河流,一夜间就能淘尽万千繁华。它已然忘记自己的姓名,忘却生命中那些曾经带给它欢乐和哀愁的事物,而阳光和色彩,仿佛与它隔绝了似的,再也寻找不到。
它忘记了自己的活法,它与生俱来的游泳技艺,如今显得多么笨拙。它的身体很容易就能被周遭的水刮疼,在不断的碰触中,它伤痕累累。它开始感觉到水的阻力,开始触摸到生活的种种艰辛,它四处碰壁,活得如此疲惫。甚至比之前有着记忆的生活,更加不堪。
它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多么绝望。水的足迹一点一点地漫遍它的全身,它的呼吸变得急促,从远处游移来的一缕草香,再也不能带来一丝安慰。鱼的眼泪滴入水中时,却成了一个个悲伤的词。水能读懂鱼的心思,鱼却忘记了所有经历过的波澜。
半明半晦的月光浮漾在河面上时,水是柔婉的且富有母性的。在夜色的轻掩下,鱼踟躇而行,而此时的河流更像一张网,却网不住它久远的爱恋,以及盛放在时光瞳孔里的故事和章节。
它已经彻头彻尾地被擦抹去了所有的往昔,那些存在过的痕迹却依然清晰地保留在水的史书里。这条曾经为梦想骁勇善战的鱼,却因为一场爱恋的猝然离去,而选择了逃避,选择了用药水洗濯去所有的记忆。它以为这样,就能与悲伤绝缘,与忧虑永隔。
可是,它却在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不断地失忆,又不断地投入。看似完整的岁月,在不经意间,其实早已裂开了一条条狭长的裂缝。
那些熟悉的气息依然在水里漫袭着,只是它已读不懂最初的气味。一样的水,对于它来说,总是那么新鲜,它细心地研读着水里的每一寸流年,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对事物充满的好奇。此时的鱼,只是用咸涩的舌头,舔舐着破败的年月,黑亮的眼珠子里装满迷惘。
梦的涟漪一圈圈泛起,它的孤独像篝火一样在河流里燃烧,又如灯一般照亮一条穿过千百回的水路。它在周边匆匆转悠了一圈后,又注定般地返回到原来的起点,它的忙忙碌碌,它的修修补补,依然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
鱼,一直默而不言。 它对于自己划出来的弧线已经没有任何印象。它赤裸着身子,在水里或者我的梦境里游来穿去,它在一个相同的地点游了千百次,却依然毫不知情。
鱼,忘了曾经的泪,也忘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它在自己编织的网里,无法真实地吐露出自己存在过的履迹hellip;hellip;
一只闯进梦境的飞蛾
睡眠深处,所有的一切都已阒静下来。这时,我看见一只飞蛾,像无头的苍蝇一样,莽莽撞撞地跌落了进来。在这片暗寂的世界里,它找不到半缕它所能倚赖的光亮。那轮挂在柳树梢上的明月,遁失哪里去了?它茫然无措地站在一片单薄的草叶上,目光里所有的坦然都已被剔除得一干二净了。沿着那条被岁月扭曲了千百回的路径,它再也听不见虫子们缠绵的絮语,再也触吸不到植物的汁液,野外的篝火总是像一剂深入骨髓的毒药,让它欲罢不能。而今的这次意外,让它像暗夜里一个微弱的音符,怎么飞,怎么摇,都晃动不出一抹如晨曦般的光明。
它不停地转动身体,希望能觅寻到月亮投射过来的光亮,可是任凭它如何努力,这个世界依然不会为它发生丝毫偏转。这里的冷寂和冰寒,让它无所适从。不能绕灯飞行的日子,它生命的轨迹里仿佛缺少了什么似的,变得惴惴不安。回想曾经围着路灯飞转的年月,回想着那一个个撞在灯罩上的夜晚,它的心总会莫名地生出一丝悲凉。那段岁月,它总是分不清月亮和灯盏,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是能发光的物体,都是月亮。可是明明知道错了,却愿意一错再错,甚至一意孤行。它在黑暗中对光明的渴慕,更像是对生命一种无声的摸索。那些能够带给它希冀的光芒,让它如此倾覆余力地追逐,甚至殚尽生命,多么令我汗颜。
这只小小的飞蛾,如今就停靠在我睡眠里的一处草坪里。尽管周围草色葱翠,但是失去了光的点缀,难免显得有些凄荒。风荡尽了所有的光彩,夜的眸子在疯狂地充血,繁华的背景过早地沉坠深渊,而它的梦这时才刚开始,它的羽翼被一种黑烧灼得生疼。过去的细节像碎片一样连缀在一起,它那一生都还未触及的梦想,让它潸然泪下。
这个梦境是残碎的,却又完整得连罅隙都被填得满满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袭着它脆弱的身躯,它不禁缱绻起来,那些它所能记住的永恒和情愫,一去不返,就连回忆或者不经意的抖动,都会让它肝肠寸断,如陷深渊。
当它的疮痂被这个梦境一次次地剥离出来时,我看见它满身是血,如同一支香烟,被一种现实烧成一堆灰灰。忧郁的幕条垂到它的眼帘,一些温柔,一些疼痛,那么凄厉,那么萧煞hellip;hellip;
夜的圆舞曲背后,它的心在慢慢地收裹。它的眼泪不为人知,却能被广阔的夜读懂。它暗淡的色彩,穿不透薄薄的夜色。而我像个局外人一样,无法触碰到它的一切。我和它的距离,隔着一层厚重的梦境,隔着一条浅浅的河流,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只是我能望见它,却无法为它撑起一点光色。
没有光的日子,它如此寂寞。这里的黑就像一支火把,能瞬间点亮它所有的往昔。它的翅膀不停地振动着,它的身体一次次地与空气摩擦,那些从花朵身上传递过来的暗光,总是让它欣喜而又茫然。
飞蛾依然在固执地守候着远处的灯火。它所怀恋的那片光芒,总是那么深刻地存活在它的记忆里。为了追逐生命中仅有的那一点光明,它愿意绕着其转,甚至献出宝贵的生命。
这是一只突然闯进我睡眠里的飞蛾,却让我读到了种植在它内心深处那片神圣的信仰。它的生命没有卑微,它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细流,正一点一点地洗涤着人性里的那些污浊、那些自私、那些繁赘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