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波
有人说,故乡是属于游子的,属于远行人的。身在家乡的人没有故乡。对于远走他乡的人来说,故乡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洗刷不掉,痛彻肺腑。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孤独的,而身老家乡的人是幸福的。
记忆中留驻了两处老屋的影像:一处盛放了自己的童年,一处盛放了自己的少年。新一些的老屋建在旧一些的老屋之上,如同童年之后便是少年。老屋的地基坚实,如同自己的身体健壮。如果说,我看到了老屋的诞生长大,不如说是老屋看着我的诞生长大。在我还不能独沐风雨,独自闯荡江湖的时候,老屋如襁褓般对我呵护有加,守护着我的每一个鸟声如洗的清晨和艾草清凉的夜晚。而我却经不起远方的诱惑,我把它的看护看作束缚禁锢。逃离的愿望一天比一天膨胀。他乡山奇水秀,他乡人美物异。不安的心早已远离了故乡。然而,他乡的灯火温暖不了疲惫的身心,他乡的屋檐容不下抖索的身子。游子想家了。
在我远离家乡,谋生异地的日子里,老屋成了我唯一的牵挂,因为那是父母用自己的血汗垒砌的温暖的巢穴。父亲离我而去,母亲也远嫁他乡,守着飘零的后半生。家成了孤独的空巢。任凭风雨侵袭,荒草占领。日渐枯朽的门楣窗框,苦苦支撑着,让我每一次来临都泪雨滂沱。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先我在一个雨夜倒下去。没人守望的家也会老的,而在我远离的岁月里,它已老态龙钟,让我触目惊心。我一直坚守着一个观念,老屋在,自己的根就没有断,老屋是自己的影子,哪怕成了一对瓦砾。而想到它真的废墟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能不能承担得动一块砖瓦的重量。于是,在一个春意尚未萌动的早春,老屋被卖给了本村的一个远方叔。
老屋终于卖了,老屋你可要挺住啊,我的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却放上了一座山。自从将房屋有关的房契易手之后,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踏进这个院落一步。即使再次进入,也只能作为一个外来人,一个匆匆过客。至此,老屋里承载的我的那些年华岁月,一起流失,消散。我已与它无关。
老家的人事如秋风中的落叶,日渐凋零,熟悉的面孔愈来愈少。陌生的面容愈来愈多。原先,在村里,每一条小巷,每一棵老树,都是一段记忆。而今,走进村子,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让我如同外来者一般尴尬无比。我已成为一个外乡人。我们形同陌路,两不相干。新一茬长起的孩子都会带着异样的眼光看我。没有了老屋,我越来越缺少一个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回乡的理由。
姐出嫁的村子反而成了我唯一能安心落脚的地方。我去姐家的次数越来越比回老家的次数多。虽然两个村子相距很近,就在目力所及之内,土地毗邻,隔河相望,但那个越来越只能成为遥望的地方距离我越来越远,我向着家乡抬起脚的力量渐渐枯竭。
有时,我想从姐家趁着夜色掩护,潜入那片曾经熟悉的热土,到在自己的老屋边望一下,哪怕只是短暂的停驻,哪怕只是用手轻抚一下熟悉的院墙篱笆,看一眼那棵依旧能喊出我乳名的父亲亲手栽下的树。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中,无法付诸行动,我感到它的距离比任何一个自己想要去的地方都要遥远,只能遥望,不能抵达。我怕自己的失态会让人窥出端倪,自己的多情会被人视为做作。我怕那棵老树会喧哗得天地痛哭,引得屋宇悲戚,让我溃不成军。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也不能两次拥有同一个故乡。我是一个先遗弃了故乡,又被故乡遗弃的人。
失去故乡的我已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