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一扇门在记忆中开开合合,仿佛通往过去的某个关隘。朽蚀、布满岁月的尘烟,被风雨淘洗、被阳光漂白,木门上纵横着的纹饰粗犷狞厉,像某一张同样沧桑的脸。虫子沿着木头的纹理上上下下,一只蚂蚁与另一只蚂蚁相遇,互相打着招呼。一双粗糙的手掌忽然抵在门板上,稍用力一撑。门吱呀呀地旋转了,向后敞开出一个黑暗的空间。门上从此又添上了一些泥土或者污垢,那双手沾着劳动的颜色——乌黑、粗糙而寻常,斑斑点点的泥星和油污。门板上本来就有一块污黑的印子,那就是手推搡出来的颜色,三分岁月,七分生活。只有门枢永远是新鲜的,木头不停地转动、消瘦,门枢里的油添了一遍又一遍,门依然会在开闭时尖叫,门是喜欢被开开闭闭的。门能够呈现它的另一面,永远躲藏在幽暗的阴影里的那一面。皴裂的门板,一半是让风咬出来的,一半是让岁月咬出来的,那一半已经消失无踪,剩下的松软脆弱,经不过一次脚踢,或者被山羊的角轻轻一挑,落下一个浅浅的印子,一点、两点hellip;hellip;无数点的印子已经无从辨认哪是先落下的哪是后来的。门板松脆的样子,让人想到一堵危墙,从墙根向内剥落侵蚀的墙,岌岌可危。风推开一扇随便的门——新的或者旧的,门上有手印子或者没有。风喜欢推开门,就像它喜欢探寻一个房子的内心。风吹开一扇窗,会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同样,风推开一扇门,需要一次异同寻常的响动。门枢悠长地叹息,吱——呀——呀。惊醒了趴在门后地上睡觉的狗,睁开惺忪的眼睛,朝外边看了看,充满困惑和警觉,它并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狗本能地吠了起来,它想吓走可能的陌生闯入者。可是,门外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一只鸡、鸭、鹅或者另一条狗,没有淘气的邻居小孩。阳光闪进幽暗的屋里,狗的眼睛突然被强光刺激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眯上,表情严肃而无奈。风在无形无影间溜了进来,触动了狗身上的每一根长毛,狗一激灵,想打个喷嚏。风水一样流过全身,狗感觉到一阵风的存在,但它无法看到它,就像人一样。
风推开门,颇有教养。轻轻地搡开,挤出一条缝隙,然后迅速扩大这条缝隙。风进来了,它只与一条狗撞个满怀。风跑了,从后门或者后窗。门敞开着,狗便无法安心继续酣睡,尽管它仍然睡意浓重。门推开一扇门,风不认识屋里的情况,它吹响了屏风上的一幅画,或者撩起一道门帘子,让一串串珠子清脆地响个不停。风吹过弄堂,吹动了晾衣杆上的衣物,吹倒了天井边的一株高挑的草,并且带走一些蓬松的花序。风搅动了天井里的阳光,瓦当边缘的苔藓在微微颤动,一枚铁片风铃挂在檐角,叮当一声,仿佛与风打个招呼。低低而喑哑的长鸣,风疾速穿过所有的障碍物。一幅画上挂着一只半新半旧的蜘蛛网,灰亮亮地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一只虫子被风从柱上吹落,它执着地翻起身来,继续往柱上攀爬。一只蜘蛛掉在地上,叭的一声,它微微收缩了足节,以为碰到了危险的敌人。风吹翻案上的一本泛黄的书页,哗啦啦——,风无暇停下来仔细阅读书上的内容。风吹起书上的厚厚尘埃。一些情节随着风哗哗地翻了过去,如蒙太奇。风无意于翻书,风无意于认真计较每一样碰到的事物。风只认得一扇门曾经让它颇费周折——它想进来,但并不容易。好在门是虚掩着的,倘若碰到一扇锁着的门,风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开。
有时候,风推在门上的那两个门神画上,红红绿绿,红脸黑脸,俊俏或者狞恶。风不认识他俩。风有时候推开了门,有时候推不开一扇门。它还熟悉两只大铜环和相应的兽衔,门上的细节记不得了。风来去匆匆。画上的神祇也未能够看清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