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我知道世上有些人是不喜欢雨天的，他们认为雨天限制了他们的户外活动，使他们不能在野外纵情地享受阳光、采撷鲜花，并和情人在绿树下追逐嬉戏。但是奇怪，我从来就喜欢雨天，虽然我私心里也向往能像那些体面的人在晴天里一样地极尽生活的欢娱，但不幸的是，我从小就不具备这种优越的条件，而只配当一个普通的农家儿子。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凡是天晴的日子我就必须在田里摸爬滚打了。有时农活紧的时候，连雨天也不得休息。事实上，晴天对乡下人来讲，从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也只有在雨天里，他们才呆在家里做一些闲活或索性躺在床上补睡一个懒觉。基于这种原因，我对雨天的感情就不知不觉地浓厚了起来，一是可以不要下田了，二是可以做一些我喜欢做的事，诸如看书、写作什么的。
但是在雨天里，若都是看书，时间一久，难免也会腻味的，因为那时我才十八、九岁，所谓血气方刚，情怀、感受、志趣常有冲动的一面。因而在不少雨天里，我也会像《红楼梦》中虽在拢翠庵出家修行但又凡心蠢动的妙玉，耐不住寂寞了，便上了斗笠或打伞出门去。那时乡下没有卡拉OK和电子游戏机，通常我只是去一些伙伴的家里打扑克、下象棋，不过，有时也会去拜访一些外村的朋友，当然是气味相投的，对写作有兴趣的，与他们谈一些书看后的感受，嗟叹一些历史上文学才子们的偃蹇坎坷的命运，再埋怨自己生活的困苦与沉重。诉苦够了，这才趁着暮色中的雨雾赶回家里。当时，使我感到最有收获的便是这种雨天里的访谈，虽没有鲜美茶酒，但话语投契，聊得拓展，十分地惬心快意。最重要的通过这种交流，往往能取得某些一致看法，比如那时竟然这样认为：要成为作家，就应该坚定地视富贵为粪土，因为历代的文学，都是由清贫的经历和悲切的文字营造出来的。这种看法直到我后来进城工作后，才发现有偏颇的一面，譬如三国的曹操，清代的袁枚等人，你不能不说他们一生不豪奢吧，但并不妨碍他们也成为文学家。不过也难怪，那时能看到的资料有多少呢，何况是在乡下。
想来，我对雨天的好感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培养起来的。而有这种感觉后，我就盼望雨的来临，似乎只有雨天才能给我带来向往，带来揭示，带来欢乐。以至今天，有时还有这种错位的感觉：一些事情明明在晴天可以做的，也不一定干不成，却要留到雨天去做。这还不算，最不明智的是总是在雨天里想去拜访一些熟人，结果一身潮气地坐在别人的沙发上，有些细心的女主妇问候就不那么爽脆了。不过这“今非昔比”中，最令我无奈和痛苦的是同样的雨天，同样的文人，同样的访谈，话题落根的竟不是文学的如何操作了，而是那位该死的“孔方兄”。因此回来的时候，走在雨意迷蒙但仍商潮汹涌的路上，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几分埋怨、几分失落了，拿眼睛望出去时，觉得街上一切都在模糊中变形。
不过我还是喜欢雨天，汲取“教训“后，不一定要在雨天去探访人家，却可以在下班后站在窗前欣赏江南雨意绵密的天空。有时看见那天阴得垂垂可触，又看着院里的那些树木也因雨水的洗涤而树杆发黑，那浸润了的墙脚却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青苔愈加地发绿起来，便在心里默默地感谢老天给予人世慷慨多情的沐浴和滋润。遥想城市以外的乡村山野，万物都在痛饮着绵绵不绝的甘醪，山溪沟圳，雨水潺缓，发出的声音肯定是十分悦耳的，而当有几只白鹭从水田飞起的时候，那又是一幅多么澹美的江南雨景！想到这里，当然又会勾起以前在乡下时雨天访友的一些细节。譬如有一次我趁雨到五里远的一个龙眼树笼罩着清逸的村庄看望一位姓林的诗友，半路跌了一跤，弄得满身都是泥水。到了姓林的家中，他连忙招呼他的妹妹去煮生姜汤，又为我拿出一套衣服叫我替换。待我落坐在八仙桌旁和姓林的诗友开谈了一会，他的妹妹便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生姜汤来。她端到我面前，细心地放在桌上，用嘴吹了吹被烫的手，却害羞地说：：“你趁热喝了吧！”我道了声谢，便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待碗底现出时，我额上也出了汗，脸颊也生了酡红。这时，姓林的妹妹这才欢喜地接过空碗，极灿烂地笑了笑，说：“这就好了，回去也不会受寒的。”言毕，便退回厨房忙她的事去了。我喝了那碗生姜汤，领受了姓林的妹妹那朴而不俗的热情，恍觉已醉入世外，摇头三顾，心怀怡然。也就在那一天，我和姓林的诗友谈起了文学和人生。记得当时我们一致认为，自有文字以来，有抱负的人便断不了要和文学发生关系。试看历代帝王将相，有不少人都涉足诗文，有的还有很深的造诣。即便是毛泽东主席，也和诗词结下不解之缘。由此看人生，欲治国平天下，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文功武治。谈着谈着，我们俩人言语投机又深入，见解高妙且独到，身心也就飘然了起来。兴奋中，姓林的又唤出他的妹妹，叫她给我们倒两碗自酿的地瓜酒，也不要佐酒的菜，就这么吆喝着各自端起来，在空中一磕，便一仰脖喝个精光！喝罢，我们又坐下来继续恳谈。直到门外烟雨暗千家时，姓林的诗友和他的妹妹这才恋恋不舍地送我出了村头，还相约改天再晤。而我走出了二、三里远，心还沉浸在如歌似梦的激奋中hellip;hellip;
可惜，这已是许多年前雨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