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一条河流的出现是一种宿命,一条河流的流向是一种宿命,一个村庄被哪几条河流分割,也是一种宿命。可能会有许多种巧合,但一条河流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产生或者消失。一个村庄也一样。这些河流像血管一样,供给着南方无数个村庄的滋润和生命的基本元素。南方的河流充盈扩张,是真正的河流,在北方,找不到几条像样的河流。北方的大地严重缺水,北方的人因为干旱而显得干枯,像田野里的玉米一样。南方,充沛的雨量给了大地许多机会,南方的河流几乎密布于每一个角落。我从河流里出生,在河流里长大,我具有某些鱼的血缘。我相信前生是一条鱼,今生我上岸做了人。但我还是依河而长,我熟稔河流,像熟稔自己的身体一样。在一个村庄周围,许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流组成一张密集的网,村庄是网中之物,村庄里的人是网中的鱼。南方的人几乎天生就熟悉水性,他们的童年都经历过河流的洗礼。一条河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不是他们关心的内容,他们只在乎河流里的水量和清澈程度。一条道路会有许多分岔,一条河流是由许多分岔汇集而成,它们的交汇部就成了河汊和水荡,或者会在某一处中断,成为一条没有去向的死亡之河。我熟悉这些河流的走向,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在某个节点,一条河流诞生出一个村庄,村庄与村庄之间,隔着一条或者几条河,河流上有许多石桥,这也是宿命的结局。河流上的某个石桥是这个村庄的意志决定的产物,村庄不会让道路无缘无故中断,虽然,它还可以通过船运来交通往来。
河流带给大地许多改变,在村庄的许多土地上,流淌着来自河流的水。村庄里有许多水塘、沿着河岸生长着茂密的荔枝树。水田改变了种植的作物的命运,水稻成为唯一的宠儿。在冬季缺水的时候,这些水田变成了临时的旱田,小麦、油菜和豆科植物填补了这短暂的空缺。河流带给村庄许多改变,许多时候,村庄的运输只有通过河流来实现。村庄枕着河流而栖,村庄成为河流开在岸上的花朵。河流里会有许多花朵,凤眼莲、空心草、芦苇和蒲草、泽兰和菱角,它们是河流的衣服,是簪在河流发梢的饰物。河流里的鱼和村庄的孩子们是亲兄弟,孩子们多半时间是在水里度过的,南方的孩子多半是河流养大的,他们于是有了鱼的某些属性。南方的河流成了母亲子宫的另一种方式,孩子习惯了在充满水的环境中自由地游泳,河流替代母亲呵护着已经成长起来的孩子。一个村庄的孩子不囿于在自己村庄附近的河里游泳,他们像水鸟一样飞过田野,像鱼一样四处游荡。河里有界限不明的流水,有持续澎湃的水波。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从河里拾回来的,母亲曾经多次这么告诉我的来历。那么,我的皮肤具有鱼的滑溜,像泥鳅一样,而我更像水草一样熟稔河流。我企图长成一棵岸边的树,我希望像树一样开花结果。皮肤因为河流而改变,河水和阳光让我的皮肤变得像绸缎一样光滑而黢黑,闪着油彩的光泽。皮肤的纹理被水改变,我在阳光下审视皮肤上生长着的细微的汗毛,它像营养良好的禾苗一样茁壮茂盛。河水滋润了我的童年,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我的童年记忆从此荡漾着明媚的水波。
一棵树会长成一片树林,一条河流会长出村庄和田野。沉积土让大地不断地向大海延伸扩展,河流的长度在缓慢地增长。一片湿地出现了,河流的宽度在缩小,河水变得更加湍急。南方的船像北方的毛驴车一样,这些船很简单,或者像柳叶一样轻巧,或者像艨舯一样庞大,船只能通过桥洞的高度,所以,在内河,只有小船,它们像河上的鱼或者水鸟一样,随波逐流,撑船人在河流中安若散步。船不会像毛驴一样叫唤,不需要草料和栏圈,船需要的是经常的划行,一条拴住的船很快就会被水泡烂底。船需要跋涉过千水万波,才成为一条好船。新的船不会走太远的路,小孩子不会随意走过三个村庄的路程。船都要经过洪水的考验,村庄有时候就被许多条船所拯救。洪水是夏季的常客,船在四季里都忙碌,在夏季里更加忙碌。我习惯于躺在一条船上随船东西游荡,像河流的一部分,船在动,船舱被太阳烤出一种成熟的木质的气息,水在我身体之下流过,这种体验很独特。阳光落在船舱里,眼睛无法直视苍穹。河水在身边絮语,两岸在左右,夹岸的荔枝树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它的叶子油碧苍绿,是一种类似于大写意的果树,它大概从唐代就在这里的村庄和河岸上繁盛,盛世大唐气象赋予它某些高贵的气质,它雍容华丽,恰似梅妃的朝服,这应该是西亚出产的一种厚绫,深绿色,带着西亚天蚕的亮丝光彩。荔枝本身就像是唐代的仕女,丰容而华贵。河流质朴得几乎没有特殊的形象,在南方的许多地方,河流竟是如此相似,让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据说梅妃喜爱故乡的荔枝,接下来的杨妃也喜欢荔枝,却是她故乡巴蜀的荔枝,不知道唐代巴蜀地区是否也有如此的河流和村庄,那里的荔枝是否也是如此的枝叶繁盛?
一条河让一个南方的人一辈子都记着,它清凉无比。南方人带着河流的灵气,走南闯北。大船一直走到了东南亚和外洋。马可波罗曾经在他的日记里写道:“这里的一切都像威尼斯,却有着威尼斯所没有的山、树、河流和人。荔枝、圆眼和芭蕉,这应该只有在伊甸园里出现的植物,在这里遍地都是。上帝太偏爱这里了。”南方的寺庙大都在山上,却有一些民间的神庙在村庄的河流边,戏台、神庙(他们称之为宫庙)、大榕树、稻田、河流和小桥在南方大地上构成了一道民间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