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人们乐于采摘新鲜的瓜果、沾着露水的花朵,或者将一枚鲜红的樱桃放到嘴边。人们总是忘记那些遗落的事物:一株秋后很久的老玉米,一架藤叶干枯的瓜棚上那一枚熟透而干裂的老匏,一棵树枝梢上已经霉烂的果子。人们忘记了采摘它们,以至于让它们错失了被收获的时机。时光之野上,它们孤独地苟延残喘,寂寥以等待最后的坠落。一阵风起,当一株老玉米最后轰然倒下的一瞬,时光已经摄下了这一切,时光会带走一切,让这里曾经有过的事物化为乌有,不留一点痕迹。像风吹过的沙丘一样,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老玉米沾满了岁月的尘埃,它脆硬而顽强的身体在触地的一刹那粉碎了,玉米粒四下散落,沉入泥土的缝隙。空荡荡的玉米芯保留着短暂的齐整的格子,但最终也会随时光之砂而湮没,秋后的虫子会收拾这些现场的事物,一只老鼠出现了,一只蚂蚱出现了,一条不知名的虫子和一队饥饿的蚂蚁hellip;hellip;玉米秸杆被沙土掩埋了,老玉米芯不见了踪影。棚架上的老匏不见了,它被什么鸟啄得面目全非,或者,已经有某些虫子将它选为猫冬的暖炕,或者某只鸟看中了它那绵软而洁白的瓜络,想一点点衔去营构自己的巢穴。棚架上的枯藤不会消失,枯叶被风吹跑了,剩下的枝枝蔓蔓让时光的脉络更为清晰呈现。过去的一年时光就是沿着这些藤蔓一点点地爬行、交织并最终消失的。像一条条错综复杂的事物的线索,一起交织、繁荣、消褪、沉寂。轮回过去了,留下的只是它曾经的舞步与足迹。一切都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冬天改变了一个瓜架的事物,它给了瓜架一段沉思并寂静的时光。毁了,再生、繁如夏,熟如秋。
一只老缸里养着一架莲,水里有几尾红色的鱼。在一座邂逅的老屋看到它时,我有几分激动。老缸老得沉实,釉色已经斑驳,锈棕色的釉底下是不知年月的龙凤图案,缸沿甚至已经有几分残破,豁口处残留着旧的苔痕。鱼儿消瘦,可能主人很少饲喂。水缸里只有绿意可人的青藻和同样清瘦的荷芰,这是南方的缸莲,一种婉约的植物。它只需要一缸静水和一段寂寥的时光。缸莲长成修长而孱弱的样子,花朵甚小,挺立而摇曳如禅。鱼只是主人刻意为它准备的伴儿。如此螺蛳壳般道场,依然有一番生机展现,要有一段故事发生。一朵花会在夏季摇荡不定的风里婀娜,几片叶子如舞裙般摆动。一缕清香会应时而生,将这座古旧的老屋重新淹没于绮靡的旧梦里。老屋已经老得无法有任何明显的起色,包括这屋的主人,佝背偻腰,鸡皮鹤腿,目光浑沌而迷茫。但莲香起时,一切都改变了。缸口随时漾着一片碎散的天光,婉约的清香让时光在这一刻闪出些许旖旎之色。旧的窗棂、繁密的镂花、雕窗或者砖甍、无论是玉宇琼楼、水榭歌台一皆如此。人们会被那些活生生的花草树木而触动,而不会去追究一幢房子的旧事。人总是喜欢活着的事物,活灵活现的场景更加动人,亭园之梦,或者只会在旧时的词句里徘徊,却少有在游人的记忆里停留久远。人们首先注意到了老屋的这口缸,缸里的这丛莲,莲底的那几尾鱼,闪忽而灵动的花香,穿梭隐匿的鱼影。而后才注意到了其它的细节。时光堆积的厚处,已经看不到事物原来的样子,像那些摆设,刻意的物件,寓意着什么?屏风、斗拱或者封诰的匾额hellip;hellip;时光在我们想像之外舞蹈过,但我们实在没有兴趣去逐一追究了。好好好,游人一味地赞叹,惊呼甚至尖叫,过后却无从谈起。到底看到了哪些有趣的东西?印象里仍然只有那口缸、那丛莲和那几尾鱼,那沁鼻的花香。喜欢古董的人都爱将那玩意儿把玩在手里,让手泽重新覆盖古董的表面,让它油润光泽,仿佛新鲜的一样,谓之包浆。像一把壶,玩得油光满面,那便是好,如果落满了灰尘,即便是把名壶,也是让人怀疑的。人喜欢活泛的事物,喜欢让已经沉寂久远的事物活泛起来。把玩出什么滋味来了?不得而知,或者只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像一把好壶,不拿它来泡茶,却要让手里的油汗一层层地污秽了它的陶砂。这便是好,真好么?于是,我忽然奇想:倘若那缸只是空着,让层层的苔藓堆积在缸底,主人还会摆在那里么?一把好壶拿来泡茶,再让别人相信那是把明朝的壶,他会相信你么?
一株老玉米倘若不会老去,一棚瓜架倘若不会凋萎,一阵风不曾刮过。一切都不曾发生,时光永滞于某一虚空,像停止不动的假设一样。事物便没有了起和落,没有了来和去,也就没有了生和灭。时光又会怎样?我们便看不到春夏秋冬,看不到一株玉米的萌芽和生长,看不到那紫缨子飘动的美好夏季,也看不到老玉米金灿灿的秋天。我们可以把玩一件古董,一把壶,却真的无法把玩时光,我们喜欢看到时光舞动的足迹,但有时候,我们真的很形而上,或者说是虚伪,我们总是想做时光的主人,对于逝去的事物耿耿于怀,却对当下从身边流走的时光无动于衷。
一把沙子从指缝间流走了,我们感到高兴,浪漫。一段时光也从指缝间流走了,我们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