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强
有一些与容器有关的瞬间,想起来就惊喜莫名。譬如,向银碗里盛雪,往瓷瓯里斟茶,朝玉碗里缓缓地筛泄琥珀光。酒能醉怀,亦能解忧,含茹舌根,醇美幽香。当此些我都还无力于领会时,玻璃高杯里透发出的那一束束润眼的酒光,即是美酒惠赠予我的唯一。
正如我阅读老是在书的边缘地徘徊,抓住的无非是一些散落在风中的碎片。美酒亦然,轻易是不沾的。那般村野中人,一上台面就恶狠狠地抡起酒杯,仰面鲸吸,冲天的俗气虽也可爱但并不是我所能接受的。可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盘丝洞不入——活擒女妖精又怎能够呢。醇酒亦然,不耽溺它,又何以领教酒后陶然、熏然,飘然的乐趣?所以坦诚说来,惶惶我辈只是坐而论道之流罢了。
评剧里《刘伶醉酒》与梅派的《贵妃醉酒》二者我常常搅混,时常说出一些离奇的呓语:刘伶会不会也是那美人胚儿,出落得风流标致,嗓音柔滑,如一匹水洗的绸缎?可历史上,刘伶形貌却是醉悴的,侏儒的,面色黧黑,悠悠忽忽,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酒于我亦然,我于酒味不谙,台面上敬酒的门道全然不懂。美酒入舌,不是辣,就是酸,稍稍过量就天旋地转。无息无虑其乐陶陶的境界真还未曾讨教,可这丝毫不影响我于酒之兴趣。围绕酒我始终在边缘地绕圈,态度十分谨慎,凡是与酒有关联的细枝末节都尽可能地照顾到。传说文王饮酒千盅,孔子就低了一些,只有百觚。我身非圣体——既不够庞大,也非深不能见底的那种,所以对如此豪饮,尚无力胜任。不过我常以为,酒量这件事,急不得,就像一整个儿的甘蓝,拳抱得紧,拉拉杂杂的老叶剔除了、芟净了、才能层层深入内里的呀。
而那些真正够得上酩酊大醉的,想必都是些道行极高,姿容极艳的。平常人无非是小酌、小聚、小饮、小醉罢了。倘若说陶然。也无非是杯与口接吻的一刹那。等杯盏落下,整个人就像一口古井沉下去。《红楼梦》说憨湘云醉眠芍药茵。湘云吃醉了酒,图凉快。于是竟在青板石凳上睡着了。芍药花飞了一身,头脸衣襟上都是红香散乱。这里幸亏是湘云,若是换一个次等丫鬟,到头事情恐怕要弄糟。两颊窜出来的桃红非但与姿色无增反而添丑,而要是纵酒使气,颠疯失态,就更是阿弥陀佛了,将得罪花神,搅扰一方的土地爷了。我平日看了那些俗不可耐之人深陷酒池肉林。泥醉之后撒疯骂座。把整个好端端的筵席捣的乌烟瘴气。就一肚子的不痛快。
所以功夫不到家,对于美酒,劝奉他,最好是远观而不必亵玩。向来欣赏韩偓的一句诗,且将濁酒伴清吟,酒逸吟狂轻宇宙。饮酒而不失闲逸,境界极高。平常朋友劝酒,象征性的喝一喝也就罢了。赌酒、斗酒、灌酒、都不为我所喜。若以酒做刀棒使,你与别人一刀,别人拿一刀回你。结果两败俱伤,不亦痛哉?再说,想必好酒,皆从天上来,美其名曰仙露琼浆。若这般糟蹋了,扪扪寸心。何等惭愧。当然,倘若自己真能明白酒中真趣,敞襟痛饮,亦不是不可,如太白客居兰陵,与友人对饮。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酒水直灌下去,塞外江南从胸膛中长出。这酒,千杯嫌少。
实不相瞒,我家酒风不盛,祖父、父亲都不染酒,但玻璃橱里却好酒琳琅,酒香盈室。有些佳酿庋藏了几十年,外盒上的印花都掉色了。酒香从瓷瓶里沁出,鼻观凑上去,清香细细,使人如入仙宫。有人说,买书不读诚乃造孽,而藏酒不饮,方为高情。或许是我从小就习惯了站在外围静静地观望一坛坛美酒。打小训练,定力十足,才不至于被酒色财迷。我明白瓷瓶里封藏之物的寓意,酒说的难听点,无非是拿它去兑一点东西罢了,有人持酒将人灌倒,方便签字画押,也有地靠它劫色寻欢,或者借它来破闷消愁,当然更有一种人,落花时节又逢君,在路边的小餐馆里和朋友痛饮两大碗,酒醒之后,各奔前程。人生既然得了意,不尽欢总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