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波
张爱玲提到她人生的三件憾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鲥鱼味美,堪比花中海棠,书中红楼。只是鲥鱼刺多,想必食用时,不能让人大快朵颐。《红楼梦》是一代绝唱,虽经后人补续,但犹如美丽的杭州丝绸做的锦衣上的华丽补丁,让后人诟病,徒留憾事。而素有“国艳”之称的海棠,雍容华贵,如果无香,那岂不是锦瑟无弦,画舫无楫,有神而无味,失色不少。
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里记载:“海棠有四品,皆木本。”有西府海棠、贴梗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如四大名旦,天生丽质,众芳暄妍,各有千秋hellip;hellip;海棠是花中名品,如同京戏里的名角,占尽春天的风情。春天是一个热闹纷繁的大舞台,众芳你方唱罢我登场,张扬着自己的美丽。海棠不让众花,艳压群芳,花姿潇洒,花开似锦,赢得“国艳”之誉。
价值千金的名兰让人心仪,却是过多的裱糊粘贴了炫目的金钱气,远离了空谷的幽兰,成为名利场里烫金的标签。厅堂里摆上一盆名贵兰花的动机,已不是悦心悦性,更多的是招徕艳羡的目光,抬高自己的身价。这样倒不如那些寻常花草多了一些野气与本真。寻常人家,市井巷陌里,独对春风的海棠却是清水芙蓉,身在凡俗亦远离凡俗,将美丽繁衍成美丽,将美丽贴近烟火人生。海棠因此成了美的化身,平凡美丽着。海棠又雅号“解语花”,它的花语是温和、美丽、快乐。而这些词汇又都是出自尘世人生,寻常百姓的点滴日子。
因此,海棠是雅俗共赏的花。是入的画,又入的诗的。
明代大才子唐伯虎的《海棠美人图》,一粉面桃花,睡态娇妍的女子,鬓角斜插大朵的海棠,斜卧在海棠树下的巨石上。海棠枝柯扶疏,开得正盛,红妆女子的红云万朵与粉红的花儿人花交相映。连天上的月色也朦胧迷离。她定是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与所思之人幽会,要不怎么羞红了脸庞,羞红了海棠。其实这画是有来处的。宋代释惠洪的《冷斋夜话》记载,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杨贵妃就是那棵酣睡未醒的一树海棠啊。
画海棠最神韵还有现代画家张大千。一枝横陈旁逸的枯干老枝却也棠花葳蕤,晚年身在台北远离故园的张大千,思家之情难以遏抑。遂作《海棠春睡图》,题赠成都的老友张采芹,表达对故国故园的思念。画作题诗:“锦绣果城忆旧游,昌州香梦接嘉州,卅年家国关忧乐,画里应嗟我白头。”轻灵的枝头竟也能承载沉重的故国故园。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题咏海棠,将海棠入诗的也不少。
陆游题海棠诗“虽艳无俗姿,太皇重富贵”,写出海棠的艳而不俗,高雅富贵。宋刘子翠“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hellip;hellip;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写出雨后海棠的妖媚可人。集梅花和柳树的风流轻盈于一身。其中最得海棠神韵的要数旷达的东坡了。黄州被贬七年,非但没有磨损他的锐气,反而让他把胸中的块垒浇筑成锦绣华章,让人唏嘘。有一次,朋友为即将远离黄州的东坡饯行,席中一位歌姬请东坡于自己的披风上题诗留念。东坡跟这位名叫李琪的歌女并不熟悉。但他还是让她磨墨,并题诗一首:“东坡七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言诗。”诗中以海棠妙喻李琪,也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歌女青史留名,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人物。
海棠是有香味的,西府海棠既香且艳,张爱玲对无香的海棠独对人生的西风,将自己包裹收缩,从一朵绽开的花向内生长,退缩收敛,远离了红尘滚滚的尘世,独处美国洛杉矶一公寓内,完全封闭自己,孤独地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幽居生活。最终一人仙逝于公寓,骨灰飘洒于太平洋。孤独的她怎能闻得到海棠的香气呢。出名当趁早的她,初出道便惊艳文坛,如一朵灿烂妖娆的花儿,盛开在自己的世界里,孤芳自赏。她全然是为了拒绝凋谢啊。
一般的海棠花是无香味的,只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其实,无香的垂丝海棠木瓜海棠,也是有香气的,花谢了之后,结出香甜的海棠果,那应是另一种芬芳馥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