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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月子
【发布日期:2012-03-20】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凌明信

那时的社员总喜欢在正月里坐月子。她们给自己找个理由,说春季里农活不多,可以多喂婴儿几口奶。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在她们的心中,只盼望着生个“年头儿”。村里有个孕妇,在腊月底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她吃力地弯着腰,低头做红团。没想到,红团还没蒸出来,她就叫喊肚子疼。还好,村里有个接生婆。上半夜,接生婆背着药箱来了。说来也怪,见到接生婆的孕妇肚子反倒不怎么疼了。接生婆脾性好,就干等着,鸡鸣了,狗叫了,集体厝的一扇扇门被推开,一盏盏煤油灯瞬间将寒夜的冷气驱逐开。起来做早饭的人非常纳闷:“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生?”日上三竿后,婴儿哇哇坠地了。接生婆熬红了双眼,但她还是很高兴,这是她年内接生的最后一个婴儿。孕妇的公婆更是喜上眉梢,在除夕这天抱上孙子,这可是一份沉甸甸的新年厚礼呢!只有生下宝宝的孕妇还在一个劲地唠叨:刚生下来就是两岁,真亏!正月里,女社员扎堆生孩子,坐月子。
“呼——呼——呼”,这是乡村特有的拉风箱的声响。天还没亮,刚生下婴儿还没几天的她们,就爬起来煮饭了。她们扒了一畚萁灶灰,“嗄吱”一声,当她们拉开门栓的瞬间,一股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像无数条水蛇钻进她们的身上。她们不禁打了个冷颤,坐月子的女人特别怕冷。煮饭,砍柴,挑水,喂猪,浣衣,这几件事每个早上都要干,山村的女社员不断重复着这个生活节奏。天刚蒙蒙亮,女社员又挑着担子上小溪去了。长长的集体厝坐落在山脚下,远远看去,就像一条乖顺的蟒蛇偎依在山脚下。小溪在集体厝前方五百米处,在一个狭长的平面上,集体厝和小溪构成了两条平行线。她们肩头的担子有点沉,一头是地瓜,一头是一个厚重的圆木桶。圆木桶很低矮,却很宽阔,装满了水,圆木桶就成了山上的那个塘坝。
到了溪边,女社员卷起裤脚就下水。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在这雨后初晴的春天早晨,溪边的水草和庄稼都极潮湿,在这样潮湿的水面上,烟气徐缓上升。坐月子的女社员不敢让头发碰到水,她们用一块花布,把头包得严严实实,又戴上了一顶斗笠。雾气重,空气湿,她们的头发却很温和。这淙淙溪水是山上的泉水汇聚来的,很冰。但她们顾不了这么多,各自找了块平坦的溪石,所有的衣服沾了水,搓了一遍肥皂后,她们把衣服铺到溪石上,左手反复翻卷着,右手不停地用木棒槌捶打着。捶了,再洗,洗了,再捶,不知道多少遍后,衣服上的肥皂泡销声匿迹了。她们一件一件地拧干衣服,把衣服扔进圆木桶。圆木桶像一叶扁舟,静静地承载着她们的衣服。一件衣服被冲走了,慢悠悠地任溪水漂流。终于,一位眼尖的女社员发现了。踩着溪床,趟着溪水,她朝那件衣服飞奔着。她踏出一条水浪来,一时间,水花四溅。衣服这会刻意要和她捉迷藏似的,飘到小溪深处。她早已忘记了溪水的冰冷,还要往深水区里趟。同来的女社员喊住了她,并扔给她一根扁担。她接住扁担,一点一点地捞住了那件偷偷开溜的衣服。女社员互相帮忙着,拉住被子的两个角,沿着相反的方向使劲地拧着湿漉漉的被子。她们拧了几下,面对面地走近一小步,最终,她们面挨着面地站在到一块,手中的被子被拧成一股绳了!
地上的云雾升到了空中,犹如舒展的龙蛇,飞舞到碧空中去。天晴温升,日上三竿了。天上是无边无垠的蓝天,地上是清澈的绿水波澜,溪畔长满了野菊花,春风一拂,花枝摇曳,让人感到满溪的春色。山里的黄鹂似乎认识女社员一样,不怕生的它们就落在她们眼前的溪石上,清脆地鸣叫着。山上,也远远地传来鹧鸪或斑鸠的叫声,特别是鹧鸪,不停地重复着“十——二——两——爸——爸——”的声音,很好听。女社员也不甘寂寞,她们说着,笑着。这会,男人不在,公婆不在,她们打开话匣子,无所顾忌地聊了起来。若在平日里,聊起这类话题,她们总得东观西望,生怕有人听见。一堆粉红色的地瓜沉在女社员的脚丫前,缓缓流淌的溪水映照着这些坐月子中女人桃红色的脸。她们回家了,急着要给婴儿喂奶。在她们身后溪床中的岩石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芳草萋萋,绿遍溪畔,溪水,水草,溪石,衣服,野菊花以及溪石上的黄鹂,构成了一幅清新轻快的山村景象。真是别有天地呢!
回到家,女社员从砂锅中捞起一只铝盒。铝盒中是满满的一罐干饭,这是坐月子女人的一个特权。天井旁边摆放着一个小炉灶,是用陶瓷烧制成的。小炉灶上面是一只外表黑乎乎的铝锅。男社员正忙着往小炉灶里塞细块的柴火,不停地扇着风。一阵阵烟雾顺着天井钻出去,在漆黑的屋顶化作一缕缕青烟。锅中熬着鸡汤,香气袭人。这是女社员坐月子的另一个特权,宝宝生下来后,男人会宰三只公鸡犒劳她们,男人说,女人喝鸡汤,婴儿有奶喝。很快,三只公鸡相续宰了,女社员开始和家人同吃一锅地瓜饭。离满月还早呢!
生产队队长站在大埕上,叫喊社员出工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次出工。女社员狠心撇下婴儿,下田去了。社员的口粮是按工分分下来的,不赚工分,喝西北风?女社员正在田里干活,远远就看见自己的公婆抱着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间走来。婴儿的哭啼声越来越近,震天动地,响成一片。女社员心碎了,也不洗手,抱过婴儿。她刚侧过身,撩起衣角,婴儿就拼命往怀里钻。饿昏了的小家伙重重地咬着,吮吸着,吸得女社员目眩头晕。女社员有点顾影自怜,胸脯起伏着,平不下心来。望着婴儿贪婪地咂吮着,女社员的眼眶一片模糊。一滴泪水滚落在婴儿的脸上,散开了。
生产队队长一张嘴大大咧咧的。他这爽快的脾气,男社员都非常熟悉,而女社员则笑骂队长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会,队长听到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啼声,又看到婴儿贪婪地咬着不放,他心软了。队长两只手臂交叉着顶在锄把上端,说,前几年在山上砍柴时,一头野猪就在身旁嚎叫着,自己都不怕。可偏偏一听到婴儿的哭声,就一阵揪心。社员集体发出笑声。队长说,婴儿的哭啼比野猪的叫声还大呀!在众人的爆笑声中,队长让女社员提前收工。队长说得绘声绘色,丝丝入扣,使人感到亲切真实。
春播开始了。女社员背着喷雾器给秧苗喷施农药。从田里回来后,一身农药味道的她,一听到婴儿的哭声,就迫不及待地抱过来喂奶。夜里,婴儿就不行了。当接生婆急匆匆赶来时,婴儿已经走了。集体厝那一阵阵凄惨的恸哭,震憾着人们的心。夏季到了,农活不间断,那些正月里生婴儿的女社员,心一横,往自己的胸口抹了抹风凉油,早早地断了婴儿的奶。婴儿彻夜长哭。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女社员也包括我的母亲,整日里叫喊腰酸背疼。母亲一遍接一遍重复着那个片段:我出生不久,她就上山砍柴,差点滚落到“剪刀坑”。那是一个让社员不寒而栗的恐怖地带!当自己的儿媳妇坐月子时,她们又把洗衣服搓鞋子的事都揽了过来。“坐月子时,不能砬冷水!”她们反复这样唠叨着。
儿媳们坐月子,那才算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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