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去爬山的路上，不经意间，我在密密麻麻的果树林里，发现了几棵杨梅树。又是一年杨梅红，在葱茏的树叶间，红实缀满青枝，像一团团燃烧中的火焰。这一幅闪红炼紫、凝翠流碧的夏日画面，是如此的诱人！六月杨梅已满树，家乡那酸酸甜甜的杨梅呀，在我的记忆里已经长成了一棵树。
端午节前后，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山上那一坡梅山梅海总是如期而至。通往杨梅林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杨梅掉落在黄壤上，红色的果汁蘸了满地，也沾在路边的小草叶片上。杨梅一成熟，这条小路就像铺上了一层“红地毯”！而我们呢？只要看到这条“红地毯”，就知道杨梅真的红了熟了，一年中炎热的季节开始了！比起龙眼，杨梅是不值钱的，一斤就卖几毛钱，而龙眼一斤卖七、八元钱。社员们把龙眼视为值钱的山果，一到成熟时，就在山上搭个草棚，好好看护着。而杨梅和桃子、石榴呢？卖不了几个钱，所以也就没有人看护着，随便让人摘着吃。
酷暑炎炎的晌午，我们冒着流火，在杨梅林里穿行着。一树的碧叶绿意盎然，那一颗颗悬在枝头，红的发紫发黑的杨梅，像乡村十八岁姑娘面颊上的红晕，含羞不语。我们早已心潮澎湃，也早已垂涎欲滴。大人提醒我们，杨梅是一团火，万万不能一摘下来就吃，得带回家用井水浸泡一会儿，再撒点盐巴吃。而眼前的这一大片杨梅红，足够令人酣然大醉，瞬间，大人的提醒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大伙攀上高高的疏枝，摘那最顶上的杨梅来吃。杨梅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一丝淡淡的咸味，那大概是我们手心的汗水沾上的。日头好像停止了脚步，那一把把让我们一阵眩晕的光剑，一直在我们的头上停留着，大家都叫喊口渴，就拼命地吃起杨梅。可不是吗？杨梅是一种应节小水果，尽管杨梅挂千树，只因为它生性急，新鲜的杨梅不能隔夜吃。想到摘杨梅的季节非常短暂，就想张开双臂，把这一坡的杨梅树都抱回家！
林间蝉声频频，若断若续，偶而还会传来黄鹂的轻声呢喃，或者是鹧鸪那响彻千山的啼鸣。这蝉鸣和黄鹂呢喃，仿佛是一股能给我们解渴的甘泉。鹧鸪的一声啼鸣，带给我们一阵惊喜，可惜，鹧鸪向来喜欢隐藏在茂密的草丛中，无从寻觅到它的踪迹。
大家将上衣铺在地上，不停地上树，不停地下树，把裤兜里的杨梅铺在衣服上。红紫相间，地上是一堆堆燃烧中的火焰！再也带不走杨梅了，大家坐在树下的草地上，听那杨梅落地的声音。摘杨梅，听杨梅落地，无论是哪般，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意境，都是山上晌午最美的一瞬，都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山坡的下方，有一口池塘，旱季中，池塘干涸，一块块龟裂的硬泥巴，有香蕉叶那么大。说来也怪，每当杨梅成熟时，池塘总是一池静水。池塘的四周都被杨梅树包裹着，杨梅落在池面发出清脆之声，平静的水面起了一阵微澜。杨梅的香气清淡细微，细香可嗅；而杨梅落水之声可闻，一颗，两颗，三颗，不时有杨梅下落，水面上也是不时传来一声声的“吧嗒”，这细微的声响，好比一首有节奏的慢音乐。随着杨梅的落水，池塘边缘的清水泛上了一圈淡红，一池清水两种颜色！
杨梅正熟，女社员提着竹篮，带着一把蒲扇，结伴上山了。一到这个季节，家家户户做梅忙，她们把杨梅倒进一个专用的陶瓷缸中，并往杨梅上面铺上了一层蔗糖和盐巴，然后，用黏土将陶瓷缸的口密封起来。夏日做杨梅，冬日腌芥菜，这是她们每年都不会忘记做的两件事，而杨梅和芥菜，恰恰是社员们夏日中最喜欢吃的，有的社员干脆把杨梅当作菜，配着稀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把腌芥菜，一缸酸杨梅，在繁忙季节中，这两样东西支撑着社员，走过一个火热的夏天。
她们先站在树下，踮起脚尖，用扁担拉着树叶，不停地摘着。那葱茏的枝叶把她们的一张脸都遮盖了。这样绕着树一圈后，她们爬上树，一手撑住倒扣着的斗笠，一手往斗笠中填杨梅。红果绿叶掩映处，有一顶顶米黄色的油斗笠在晃动着。她们可不像我们小孩，因为怕热火攻心，她们很少摘着杨梅就吃，只是偶而品尝数颗，却大喊大叫起来，有说酸的，有说甜的。她们伸手拢了拢倾斜了的发结，大笑说酸的女社员，说是孕妇就知道吃酸的！坐在树下摇大扇的女社员，被杨梅林淹没了，而杨梅林中透出的一片片质朴率真的笑声，传达着她们采摘中的欢乐和喜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农历七月后，农田大忙的季节来了。赤热的阳光把大地晒得滚烫，栽种甘薯的泥土被晒得又干又硬。黄豆一样大的汗珠顺着面颊，不断地往下流。社员们个个口干舌燥，母亲让我回家泡杨梅水。一回到家，我就舀了一大碗水，往水中加了两颗杨梅。杨梅像两团小火球，慢慢地往碗底下沉，而杨梅果汁也是一点一点地沉淀下去，真是水汁交融。这碗杨梅水甘甜如饴，宛如玉液琼浆，我一口气把它喝光了。口中含着一颗杨梅，酸酸的，甜甜的，滋味清爽，余味无穷，顿时，整个人心旷神怡，盛夏中的那特有的暑热，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我赶紧泡了一大桶的杨梅水，加快步伐往田间赶。母亲招呼其他的社员过来喝。社员仿佛看见了大救星一样，舀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社员轮流着喝，很快，这一大桶杨梅水就见底了。
“杨梅是分给大家吃的！”母亲的一句话，仿佛是盛夏中刮来一股凉爽的风hellip;hellip;
家乡山上的那一坡杨梅林，一直旋绕在我的脑际。想起杨梅林的绿色韵趣，回味杨梅红的柔水蜜情，如在眼前，清丽悦人。遗憾的是，在时空的纵横中，那片曾经属于杨梅林的黄土地，早已矗立起一幢幢工厂的车间，那条染上杨梅红色调的山上小路，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唯独那个专门用来做杨梅的陶瓷缸，村里人至今还保存着。在这个世界，唯有季节的更迭是亘古不变的，南方的杨梅一熟，夏季登场了，总想喝一碗杨梅泡成的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