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敏
在我看见这个世界之前,我沉睡于一片混沌之中。暖春、炙夏、清秋、寒冬,无数个季节轮回而过,我始终深埋地下。但是,就在一个看似普通的日子里,我在黑暗里听见了不同于往日的嘈杂声。起初,是细微的声响,悉悉索索,渐渐的,听得清是挖掘敲击之声,越发清晰,惊扰了惺忪之中的梦寐。突然,一道强光冲破黑暗朝我涌来,借着光芒,我看见无数挥舞着的镢头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将我从泥沙里挖起,然后放在一堆形态各异的石头间。我惊讶地发现我和它们一样拥有洁白又坚硬的外表,在和那些石头的攀谈里,我知道了我们的名字——高岭石。
午后,我们被堆放于拉车中载往未知的地方,我静静躺在角落听大家讨论着未来,或哀怆或欣喜,各持己见。我顿生恍惚的错觉,不知到底是梦是醒。对于未来,我虽然有着无限憧憬,心里却也惴惴不安,迷茫与期待相互交杂,想着想着,就这样在颠簸中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已经是天亮,漫长的跋涉后我们被运到一个名为“景德镇”的地方。
进入视线里的景德镇是一个全然不同于我生长之处的地方,这里各种建筑错落有致,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车轮并没有在此停下,而是继续前进,到了一个被人称作景德官窑的地方。在之后的日子里,这座景德镇官窑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hellip;hellip;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我来到景德镇官窑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在这些日子里,我和同伴们经过了反复淘洗、捣土和近似拆骨般疼痛难忍的拉坯成形,身心变得疲惫不堪,我由原来不规则的形状变成了没有棱角的碗状瓷胚hellip;hellip;
一个夜里,月光如清霜般倾泻在大地上,我们被放置在一块狭长的木板上晾干。阴干至半干半湿后,有技艺精湛的宫廷画师在我身上勾勒,接着一笔笔地涂抹起温润的色泽,蓝釉、孔雀绿釉、红釉,我的身上泛起淡淡釉光,在月色下氤氲开一片不落凡尘的美丽。我以为一切就此而止,满心欣喜,没想到真正的历练才刚刚开始。我和同伴们被放入烈火焚烤的烧窑里,烧窑里的温度高到难以忍受,我由当时的欢欣雀跃转变为痛苦隐忍。火苗燃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烟雾熏昏了我的神智,在烧窑里的日子如同一场梦魇,绵长到无涯,经历着烈火焚身的痛楚,眼见着那么多的同伴在火里表皮崩裂,我惊恐不安,几近崩溃。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身上的彩釉正在一点点地发生惊人的变化,那些彩绘的纹路在高温下如同风吹春水般一点一点地波动成华美繁复的花纹。从这一刻起,我坚信这样的磨练总有一天会结束,而这些苦难将成就我。于是,在烈火里我不再惊慌失措,不再抱怨悲叹,而是开始在无声 中积蓄惊变的力量。那些不安的情绪逐渐消弭,我静下心来适应高温环境,感受火焰在身上的每一次跳动,看着自己和釉色慢慢地互为渗透,直至浑然一体。
终于有一天,烧窑里的火焰缓缓熄灭,我和同伴们被人从烧窑里取出。我在忐忑不安中被一名工匠捧起,迎面而来的是众人惊艳而赞赏的目光。原来,从采石炼沙到出窑,幸运和坚持使我顺利经过了七十二道繁杂工序,成为了“十窑九不成”和“百里挑一”的青花釉里红瓷碗。因为烧成范围很窄,温度和气氛的要求很严,想要烧成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釉里红瓷器甚为困难。
回忆是一扇虚掩的门,推开它,我看见过往的自己,我曾经不过是这个世界不值一提的微小存在,没有轨迹,没有信仰,默默地在黑暗里潜居。但值得庆幸的是,在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我度过了漫长又痛苦的日子,在烈火肆虐的煎熬里惊变为绝世珍品。历练让我的生命更为坚韧,才不至于因为一点坎坷就风干碎裂。
生活之所以为生活,正是种种不可预测的磨难揭示了成长的意义,它在无声里赋予你惊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