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焱
船从巫山码头下水,直奔神女峰。江面开阔而平静,像一面幽深、翠绿的大镜子,在十一月的晨风中轻轻震颤。不远处一艘轮船的一声长笛,深远而空旷,加深了这个清晨的静谧与清凉。
游船在江面上拖出了一条雪白的玉带,将两旁的碧波轻轻推开。有人站在船头唱歌,还有人双手拢在嘴边像孩子似的叫喊着。江水奔流,在船舷下发出了哗哗的水声,似乎是对那几位游人的应和。游船加速前进,江风像箭镞似的扑面而来,粗粝而豪放,带着腥湿的水汽。我站在船头上,恍惚中感到自己就是出征的水兵,是粗犷的江风赋予我一身的胆气和豪情。两岸的石壁刀削斧劈般高高耸立,就仿佛是粗放的重庆汉子沉默地敞开了宽阔的胸襟,正等候哪一位温柔的渔家姑娘给予他们深情的温暖和安慰。
几番迂回曲折,巫峡十二峰遥遥在望。这些山峰都是长江水做的女儿,在晨光中依次羞怯地露出她们秀丽、清新的容颜。晨风送爽,两岸有红叶舞动,先是一点点的火星在跳跃,接着一团团的火苗簇拥着、推挤着,呼啦啦地向山顶蔓延而去,燃成了巫峡的熊熊火光。我想,这些红叶或许就是两百万前我国最早的直立人——巫山人遗留下来的火种,烧红了大溪红陶和秦砖汉瓦,最后映红了巫峡的草木和山水,映红了重庆朝东的这一片沃土和天空。
巫峡的每一座山峰都挺拔秀美,葱茏中红叶飘动,像亭亭少女,苍翠的衣裙上坠着朵朵红花,风情而妩媚,尤以神女峰更加绰约多姿,清丽动人。我们就在神女峰码头靠岸,然后步行上山。这是巫山红叶较为集中的地段。遍山的黄栌、乌桕、枫树,都是一些朴素、普通的树种,就像这巫峡的山民,毫不起眼,却坚韧、顽强、吃苦耐劳,扎根岩石的缝隙中,在苦寒和霜雪里绽放出生命中最美丽的红。一到秋天,这些树上挂起了十万盏火热的小红灯,它们像手掌、鸭掌、五星、爱心hellip;hellip;形状各异,大方美观,以火红、血红、酒红、铁红、紫红等深浅不一的光,在阳光下显得璀璨夺目,点燃了我们内心的热血和惊叹。风吹过来,万千片红叶飞舞,那是万千份的热情燃烧,是万千朵的红霞舞动,是万千片的层林尽染的梦幻啊。我走在林间,早晨的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像鹅绒般在空中轻轻飘散。升腾的水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一缕缕地沁入肺腑,就像谷底远去的水声一样飘渺和恍惚。
我轻轻地摘下几片红叶,准备将它们带回去。红叶寄相思,那是爱情的象征,是心心相印的见证。
拾级而上,山道越发陡峭难行。我在山道旁的凉亭中小憩,满山红叶层层叠叠,绵延不绝,像长江水一样在峰峦中起伏跌宕,奔腾着冲向遥远的天边。瞧,满山都亮开了红红的嗓子和歌唱,整坡都飘飞着绚烂的颂词和祝福。谷底清清的长江就是水做的丝绸,一路向东,带走了多少沉甸甸的歌谣、传说、民俗和历史。我感到血液有些沸腾了,仿佛我也是这满山的一片红叶,是这万千片红叶中一团燃烧的火焰。我想,我的前生定是一个巫山人了,在这里占卜、炼丹、耕种、纺织,将神秘、源远流长的巫文化,在长江的奔流中泽润着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
攀到神女石下,终于得以近距离地瞻仰神女。那几百米绝壁,正是神女亭亭的身姿。她下浣江水,上倌云霞,其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脉脉含情之态,不知醉倒多少文人骚客的笔墨,并在长江水日复一日的奔流中沉淀为宝贵而丰厚的神女文化。
关于神女峰的传说众说纷纭,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西王母幼女瑶姬,下凡间来帮大禹治水,并爱上了他,在此日夜守候,最后化为了神女峰。对于神话传说,我们不必去辨别它的真伪,它只是寄托着千百年来劳动人民的一种美好心愿。我更愿意相信,其实这就是一个在巫峡生活的船工的妻子,在苦苦地等候着丈夫回家。
我久久地凝视着神女,内心里柔情万千。那满山的红叶,仿佛就是她泣血的相思,是她望穿秋水中眼泪氤红了巫峡的草木,又是她对着江水梳妆的胭脂,是她夜夜梦回团圆的情话和呓语。她脚下的长江奔流不息,一年年过去了,连巫山最妙手回春的神医巫咸,也还没找到治疗她忧伤的良药。不知多少云绕雾迷,多少雨打风吹,多少江水声声如呜咽,神女依旧伫立山颠,望断了天涯和日月。秋深了,她便满山满野地点上了一盏盏的小灯,在风霜中温暖着爱人回家的归程。我想,纵然她空等千年,相思也千年,但这份爱永在,这份情永存,就可以让多少伴侣石烂海枯,守候着天荒和地老;又可以让多少恋人返璞归真,洗尽了铅华和浮尘。
多美啊,这苍山奇峰、水碧叶红,这动的静的、自然的人文的,都生生不息,和谐一体。我又一次举目四眺,但见红叶烂漫,翩翩欲飞,在飒飒的秋风中铺开了波澜壮阔的史诗和画卷。这是巫山的红,是长江的红,是中国的红,是一个民族血脉汹涌的红,越是饱饮风霜,历经苦难,就越加显出她美丽而浩博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