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十多年前,我还在山区乡镇工作,有一天我接到市文联老谢的电话,说郭风在《莆田文学》上看了小说《绿房子》,想见我。我马上从乡下赶回,到了才子大酒店,进入大门迎面刚好碰上老谢陪着郭风,一行五、六人正在等候电梯。我趋前经介绍与郭风握手。郭风的手柔软、温暖,手背有老人斑。我在电梯里看他,电梯在上升,他看了我一下,问我从哪里过来,我说从庄边镇过来,他眼睛一亮,“噢”了一声说,那是山区,白沙再过去是吗?
这是我第一面与郭风结缘。
这第一面郭风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莆田城里任何一个小巷,都有可能碰上的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我在他的客房坐了会儿,郭风没有谈文学,更没有如老谢说的提起小说《绿房子》。随行几个人话题都在旧事上盘旋,说起一些往事,说起几个人我都不知晓。我在旁边陪坐,看着郭风坐在藤椅上。我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位老人,是中国当代知名的散文大家。他说到莆田风味小吃时的神情,更使我觉得亲切可爱。
可很快他就让我觉得他是一位大作家。
他把我的小说往外面大刊物推荐,写了推荐信寄给某个著名编辑。后来《绿房子》在《福建文学》刊登。有一次,他跟人说,那篇小说本来可以在更大的刊物上发表,不过福建登了也是好事。
我至今还不是很清楚,那个小说为什么能获得他的青睐:是小说写的故事表现了征地和农民等当代敏感问题,还是小说运用了独特的文字表现手法?那时的我懵懂无知,完全在文学界之外,偶然的一个小说获得大家表扬,于我是无法想象的。此后我常学写小说,应当跟他的鼓励有关。后来,他对我的散文也时多关注,如在《莆田文学》卷首语里进行点评。有次到他家,他还给我谈了一点他自己的写作体会。这些细节,我把它们当做一位老人对后生的提携,一个作家对文学青年的鼓励。至今令我无法忘怀。
2002年我调到市文联,接触郭风的机会多了。一般一年都会到他家几次,当然前几年是到医院。我有时陪领导去探望,有时一个人去。一个人到他家往往印象深。记得有一次我坐在小客厅,他问我家乡的事情。他问到莆田一中的高考成绩,问我城里的书店多不多,买书好买吗,书店里的人多吗,等等。有一次,他还问我莆田的年轻人,现在业余时间干什么,有经常聚会吗?我从老人关心的话题,似乎可觉察他的思想倾向,一位作家对于当代人生活的关怀,以及某种因物质丰富引发的心灵问题。
几年前,省文联到莆田拍专题,那是郭风最后一次回到故居。我陪拍摄组的同志到鼓谯楼,郭风当年读书的古建筑。到了若干旧街,和那条著名的书仓巷。郭风步履蹒跚,走路要有人扶着,他颤巍巍回到故居,站在屋檐下,跟我们说起家庭和往事。他说到母亲时,眼眶里蓄满泪水。他指着檐下的空地说,原来这里有两棵龙眼树,母亲在树下洗衣服。我在窗内读书,可看到母亲的背影。郭风素来沉默寡言,但我从他写的《一门两寡妇》中,看到他少年时代的家庭背景和生活辛酸。我还看到一座消失了的后花园,花园里的龙眼树、松鼠,假山和流水,形态奇特的石头,众多的花卉、美丽的兰花等。这些我在另一篇怀念他的文章中已经写到,且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发表。
郭风去世前三年,基本上都在医院里。每年到了年终岁末,我都要陪领导到医院去探望他。我见到的郭风越变越小了,小到像个孩子。他最后的体重,可能轻于鲁迅先生。他躺在白色病床上,露出一个头,对探望的人抱手作揖,喃喃道谢。他知道我们来自家乡,交谈时全用莆田话。一直陪护他的两个护工,竟然也听懂老人的莆田话。护工说,他们一家轮流照顾,已经把他当成一家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老人呀!有一次,我们站在病床前,他说,我只得了一点小病,没关系的。人老了得病,是没有办法的。那意思像是安慰我们,更像是安慰自己。突然,老人话题一转,对站在面前的领导说,“山区那个沃柄岭很高、很长哟,沃柄岭在旧时很出名啦!”老人用方言说沃柄岭,白沙镇的一个山岭。
离开老人后,我们讨论沃柄岭问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提醒说,郭风的夫人秋声就是白沙人。郭风年轻时,一定常跟妻子一道回娘家,徒步爬山经过那个又高又长的山岭。我们眼前豁然开朗:在老人渐趋模糊甚至苍白的记忆里,在他从汉语领域退转向地方方言时,在岁月风霜弥漫在他生命的最后旅途中,他还记得那个又高又长的山岭,它的名字叫沃柄岭。可以想象当年,一对小夫妻爬山越岭走到山间,山村的自然景色一定给他们留下永远的记忆,山村的动植物、家禽家畜,还有山里人一定给他们留下温暖的回忆。这些事比最年久的朋友更深地占据了郭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