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我早早就信奉梁实秋先生讲的一句话:“过年须要在家乡才有味道。”我觉得这“味道”两字说得极好。据我历年体验,所谓味道确非指食品一类东西,而是涵盖故土人情、民风习俗以及各项活动的氛围等等内容的。而从小就受过些“内容”熏陶的我,也是深知其妙的。所以常常力争回去过年,以便尝其至味。
现在,我就不妨说说在家过年的情况。我家乡在福建莆田,是有名的文化名邦,但与周围的县、区,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从腊月十六“做尾牙”即所谓打牙祭过后,春节的准备活动就开始了。但我一般只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前赶回,这样次日就可以和全村人一齐行动,在家中“扫尘”。这个习俗可称得上是“文明卫生日”。一大早,家家都忙着把屋里屋外打扫、擦洗得光光亮亮,也狠心丢弃一些坛罐拉杂。大件的都弄干净了,再把各种铜铁炉、锡盘、瓷杯等物件也擦得新崭崭。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淘米磨粉做年糕捏红团子,妇女们的笑声时常伴随着蒸笼的热气在村里飘腾。而男人也不敢偷闲,怀里揣着一叠钞票进城东走西看,买回称心如意的各种干货、干果。有细心的,自然忘不了给老少捎几件新衣新裤新鞋新袜。只有一些大胆的情人才忘了自己是出来置年货的,偷偷地在拐弯地方或不显眼的角落,和心上人拉手,说一些体己话,直到太阳过午时才匆匆分手,各自钻进商店抢购起来。日后就开始贴春联、挂红灯了。这是村里的一些会写毛笔的老秀才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们到处指指点点,摇头晃脑;要他们帮忙的人家自然只有恭敬的份了,磨墨、裁纸、煮浆糊、搬梯子、递香烟,一呼百应,惟命是从。不消两天,一家家堂屋阶前,果然在朝阳的照耀下全部飞红流彩起来,朗丽的色泽,映得人面也像桃花一样嫣然。
到了年三十,谢过天地祖先的猪、羊、鸡、鸭、鱼就开始由人烹饪了,锅、盆、瓢、碗的协奏也就从早到晚响成一片。这些年来,各家各户的日子都好过了,因此除夕“围炉”这一餐已有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趋势。我的邻居去年除夕还搞了一回“小四海”宴席,即席上有东之鱼虾,西之瓜果,南之火腿,北之乳羊,创造了全村饮食之最。就在各家烟气蒸腾、香味四溢、欢声高扬之际,小孩子们就开始要“压岁钱”了。过去要给大人磕头才能得到,现在不兴磕头了,还敢和大人在钱额上“讨价还价”。一般说,孩子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的,之后他们就要出去放鞭炮了;一时热闹的乡村里,爆竹声声此起彼伏,震得夜空的星辰也格外灼亮。这些年,为安全起见,村里的义务消防队员都在各处值班,监视火情。这一切都热闹过后,小孩也去睡了,大人们才开始收桌洗碗,但要挨到十二点过去才上床,这叫“守岁”。次日即是大年初一,一早起来,大人小孩得吃一碗菜肴堆得满满的线面。女人在这一天完全放假,一个个擦脂抹粉,如今还描眉点唇,打扮得花一样光鲜,三五成群从村里逛到村外,遇上谁都喊一声“拜年拜年!”而男人们也照例要穿戴一新,去各家各户走动,吃瓜子,吃福桔,吃开门酒。到了中午,村里请来的剧团开始演出,看的虽说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却也有二、三百人,一个个容光焕发,笑逐颜开。而年轻人则三五成群,或早邀了对象,早先是进城看新出品的电影,现在则多数去深山登顶。近年来,也有不少村里人时兴出去旅游,最远的竟去了东北看冰雕艺术。而我则在这一天去别人家里拜年也接受别人拜年后,常邀儿时的伙伴去田野游春,看溪沟两岸盛开的油菜花,是怎样在阳光下泛起金色的地毯,鲜丽地铺向远山;这时,一种全新的闲适和快乐就会涌在周身,使人禁不住要亮嗓唱几支谣曲。
初一过去了,初二休息一天,初三开始,乡村的各种民间活动便接踵而来了。高潮自然是正月十五,凡是有花灯、舞龙、舞狮或唱戏的地方,都是一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许多人在这些日子每天只在家吃一顿饭,中午和晚上则都在外头混迹。直到月底,戏也散了,台也拆了,灯也卸了,人的脑子才会浮出两个字来:春耕。不过,我少有与村里人狂欢到月底的,一般只在正月初五、六一过,就立即动身回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