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平
将木匠师傅、水泥匠师傅请来的时候,一座破旧的瓦屋的命运就要永远告别一个时代了。
我看他们交头接耳,拉长皮尺,蹲下身体,比画拇指,我也插不上什么嘴,年迈的父母站在旁边,更显得消瘦,我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好似在将瓦一片一片地震碎了。
小村庄,瓦屋没有几座了,我家的瓦屋也特别显眼。我从外表看,墙体倾斜,瓦条湿痕斑斑,茂密的青苔,矮小,但有强烈的占有欲,一阵风催生,它们又占据了瓦屋的一个角落。我在里面居住久了,瓦屋的哪一个零部件的伤痕都是可以道得清的,木板松动,嵌入了厚厚的微尘,交错的梁柱吃力地支撑着岁月,瓦缝越来越多,即使每年修缮,也难以缝合时光的裂痕啊。
将木匠师傅、水泥匠师傅请来的时候,父母、我、弟弟,在身体里已经开始拆解老屋了,已经让老屋土崩瓦解很多次了。这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筑建的瓦屋,历尽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也将成为村庄史的一部分。
这十几年以来,小村庄筑起不少漂亮的楼房,这几年的除夕之夜,母亲拆掉老屋的愿望越来越深,有时,我窥视她越来越深的皱纹,密布的皱纹,心灵深处也在积蓄力量。父亲生意失败以后,我和弟弟帮助还了不少债务,筑建新房的愿望,只有一直拖延。也怪我有恋旧情结,在和亲人商议盖房一事,只有我还有七分不愿将瓦屋拆除,我建议在瓦屋后面的空地做为新房地基。其实,留着摇摇晃晃、沧桑满目的瓦屋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次我回到小村庄,搬一把木凳,静静地坐着,静静地面对瓦屋,我又能和这位老人说得上什么呢?我的寝室在楼上一间,有时夜雨,滴落在睫毛,惊扰了我怎样的小梦?那些小村庄里无所栖息的鼠们,也大都安家在了我的瓦屋的角角落落。我记忆之网,很多次随着鼠们的舞蹈深入,我想保留这座风雨中飘摇的瓦屋,也是想将来的孩子能够想到祖辈的艰辛。一个人是有根的,这根就在故土。一个忘了故乡的人,闯荡江湖再远,灵魂也会孤独。
这几天,我、弟弟、父母,电话联系多了起来,新房图纸设计好了,我眼中的一座新房,也日渐在心灵竖起来了。然而,我心中的那个幼小的影儿越来越清晰,这座我的童年的瓦房,我尿床的瓦屋,捉迷藏的瓦屋,喧闹,嬉笑,忧伤的瓦屋啊。
将拆房的工人请来,旧木料的价格谈拢以后,瓦屋就将剩下碎片了。父亲、母亲也忙碌起来了,那些瓶瓶罐罐,木床,风风雨雨中保存记忆的藤箱,都要暂时寄居在一位亲戚的瓦屋,那位亲戚移居广西十几年了,他的瓦屋与我的彼邻,也是村庄最后的瓦屋了。
我猜想母亲在搬动那些相依相守几十年的物件,一定有一番感慨吧,而我留恋之中,冥想之中,拆解之中,我又在瓦屋做了无数的小梦。
一座瓦屋,它在心灵深处,任何风雨都是搬不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