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宾
土地知道自己金贵,从没心思说闲话。
大块小块土地手牵手向远处伸去,鹰鸟一样,不倦地仰天飞翔。
没人不知道,土地知根知底的伙伴是村庄。土地选择了村庄,村庄选定了土地。它们天天说着生命里最该说的话,想着岁月中最该想的心思和愿望。
村子不大,每天发生的事,树叶一样拥拥挤挤地一片拍打着另一片。这就是我们的村子。
村子里牛最卖力干活,足有100头。牛拉了一辈子车,驮了一辈子粮食,耕了一辈子地,到头来,仍有干不完的活;鸡鸭鹅满村子都是,整天吵吵闹闹,总归还是很听话。它们好像很复杂,个性很鲜明,其实很单纯。做事不作态,不肆意,用心能看出透明的东西来;树木和家禽一样多,或独立,或扎堆,形态各异地昂着头;飞鸟看起来很自在,喜欢在茂密的树上筑巢,在村里来回飞。它们巧舌多言,不像鱼,没谁是哑巴,大都能说些好听的;风,斜斜地刮过来,多变,有个性,既温情,又刻薄。被柳枝摇曳着,又被柳 枝阻隔着。春天来了就变暖,冬天来了就变寒。
我们的村子,埋在密密麻麻的事情里度年月。
在早晨的第一声开门声中,父亲走向了土地。
土地上田埂交错,每条埂子都伸向村庄,每块土地都思想贯通,每畦地垄都在乡村的岁月里奔走。父亲倾一生的精力,往田埂上培土,在细窄的埂子上行走一生的路。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在无边的旷野和土地上,父亲把浓重的心思说出来,把最想说的话说出来。谁家的羊“咩咩”直叫,哪些老人在墙根晒太阳,哪个孩子丢下书包就去割猪草,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惊一扰,村子里发生的一切,父亲都从心窝里掏出来。父亲的青年、壮年,过掉的时光,一个个远走的早晨,都说给了土地听。父亲把立在院墙的铁锨拿来,把闲不住的镢头拿来,每一铁锨、每一镢头都是一句话,这些稠密的话父亲准备用一辈子的功夫去说,说的话和做的事情一样多。
土地把金贵的光阴,全部用来听父亲说心思,和知根知底的村里人打交道。与村子息息相关的话,最能打动土地,最能让土地在心里生根发芽。父亲顾不得风吹日晒,一门心思和土地言语,整天别无他事,美好的时光都耗费在土地上。父亲恨不得一口气把一辈子的话说完,把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物说个透,在永远做不完的事情里呼吸和变老。
土地从没心思和游来移去的云朵打招呼,更顾不上和穿行而过的风说闲话,每寸光阴都想办法把影子拉长变大,把父亲说的话,视作生命的行走,伸手接过来,结结实实变成长苞谷的种子,羊群可以追青逐绿的草滩,鸡鸭鹅展翅欲飞的羽毛,胸怀里藏着千百个一样的梦。土地大块小块抱成一团,让千事万物心里生出暖意来。
镰刀挥舞的季节,土地像一片片金色的沙丘,从天际拥过来。要不是横在村边的路挡着,守家护院的树挡着,会一直拥到牛槽、墙根。每块土地都是村里人说话的地方,每寸土地都是期待飞翔的翅膀。过掉的早晨,行走的时光,等待的日子,都有村子飞翔的影子在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