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艳和
已经是入夜十分,大地上的雪光依然很强硬,暮色好像永远地迟到了。雪早已经不下,大地上一派白茫茫的空寂。整个小路上,异常恐怖地干净。我听着自己咯吱咯吱的脚步和心跳的咚咚咚声,不免有一些孤独,一整块冰一样的孤独。
我不断地倾听脚下的秘密。我每一脚踩下去,都感觉有一个生命在我的脚底下,轻轻地抱怨。也许是一株枯草,也许是一粒正在萌动的花籽;也许是一只冬眠的青蛙,也许是一只藏匿的蟋蟀。它们仿佛就跟着我的脚步,嗅着我的声音,探着我的气味,只要我的脚一落下来,就仿佛踩碎了它们的骨骼,踩疼了它们的心灵。
那一层厚厚的雪,均匀地铺盖着我要抵达的路。在我的梦境,任何一条路都没有尽头,任何人也走不出大雪覆盖着的困扰。我不知道脚下的路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这一场大雪向哪里绵延了。不过,我的脚在不停地摆动,在不停地踩踏在满地的雪花银上。
我走在回家的小道上,我仿佛踩疼了理想的肌骨。我多么疼爱这满地的洁白,我想从我的脑海里挖掘一匹白绸,给它寻觅一套合身的比喻。我想在梦境之中采撷几片音符,给它着一袭温暖的蝉翼。可是我越走越单调,越走越趋近于无聊。我不能想明白,一个世界的纯净仿佛就是一个世界凝固的孤独。而我在行走,渐趋于沉寂,将留下满地的脚印,孤零零地告诉后来人有关我的隐秘。
我走在路灯下面,我看见白花花的碎银子。不,天一样大的一块银子,照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的心灵也睁不开眼。一路上我都在选择,我不要银子,我不要银子。然而撵不走、甩不掉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天一样大的银子,撵得我的华美的修辞无处藏匿。
我的修辞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我停下来,贯注全身的气力狠狠地踩在一层厚厚的雪上。我顿时豁然了。这个无意的动作似乎让我找到了证明自我的秘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策划,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我不在别处,我就在自己的身上。
我把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尺厚的雪地上。正身的、侧身的,前倾的、后倚的,一个又一个的“我”,活脱脱地印在雪地上。我给它们吹上一口气,它们一个个立了起来。像我一样,开始在雪地上行走。它们并不和我打招呼,站起来就朝着四面八方走去了。
一个“我”又一个“我”,从雪坑里爬出来,拍拍屁股就走了。它们消隐在我的眸光里,但我不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我把它们从我的身体里释放出来,我不知道它们会干些什么。它们都不像我要做一个流浪者,它们都有远大的目标,它们都有干一番大事业的梦想,在那些一个又一个冠冕堂皇的“我”走后,身后又只留下我和它们走出的雪坑。我们呆呆地相互凝视,不说一句话。这时候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悄悄袭遍了我的身心。这时候我仍旧不能找到理想的修辞,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仍旧在空寂的雪地上,犹豫、徘徊。
而在我的梦境之中,我终于看到我从雪地和小路上突围出来了。我在我释放的每一个“人”的雪坑前,给它们名字。一一登记造册,它们永远也跑不了。最后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在洁白的大地上,它们不再孤独,这些名字将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