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黄鹂
爸爸走了。他离开妈妈和我,离开奶奶,离开这个小小的、曾给他无限幸福和悲哀的家,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离世前的许多年,我一直和他分居两地。由于会面日少,在上海微凉的夜风中,我竟有时恍惚,仿佛他始终在世上,蜗居在家乡的陋室里。只等我一个电话,他就在那头应着。有时又想,给我一半生命的人,究竟化了虚无,从此良辰美景,他都不能和我分享,就连给他盛了清水,还不知他能否喝到,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无常一到,活生生拆散了亲人,人生大痛,也许莫过于此了。
尽管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世事急遽变幻,我更见不得他和妈妈抱定理想、弃绝人事,封闭在自己的天地里,于是和他们开始有争执——天可怜我的急躁!我是多么想他们能和这个不纯粹的世界握手言和!但回想起来,父女相伴,却全在少时的花木扶疏里,鸟语诗情中。爸爸,我们这个小小的家,确实是幸福过的。这幸福,是那样单纯,因此也容易被打碎。
诚然,爸爸是个单纯的人。尽管插队回城后,他先是在福建省农科所当科技员,后来又当过教师、记者、编辑,但我想,他始终是诗人。诗意于他,也许萌发在幼年一绿无垠的山坡上,也许萌发在那个年代改天换地后崭新如画的旗帜下,也许是翻看曹丕《典论·论文》时,为千年前个体觉醒的流风所动hellip;hellip;这我不得而知。而诗人,永远是孩子,对世界有过于纯粹的张望。
回忆中,在老宅绿荫如盖的院子里,相处的每个微笑都温暖,每个温暖里都有诗意。我四、五岁时,他就把我抱在膝上,为我念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其六》:“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然后,望着院里的花气氤氲,再疼爱地看看我,为我解释:“我们家就像黄四娘家,因为花多,铺满了小路,因此叫花满蹊。自在娇莺呢,说的就是我们黄鹂。”“恰恰啼吗?”我问。他于是笑了。这时候,阳光下,黑色的大蝴蝶飞过嫣红的仙丹花,灿烂得有些迷离,幼小的我再也难忘。如今,当我又教女儿念这首诗,听她娇嫩的童音,学着我抑扬顿挫地念来,我怎不思念爸爸?稍长,他就教我写毛笔字。我还记得他把着我的手,手心微微汗湿,感觉他握得用力,却不疼。他还不忘提醒我:“手指握紧,手心要放空,就好比笼着一个鸡蛋。”一天,他拿出一本薄纸装订的册子,上边是淡蓝钢笔双钩的、赵孟頫的《寿春堂记》,说:“这是我以前双钩的。你性格直,可以练练赵孟頫的字。柔和一点。”我练了一段时间,不知收效了没有,却从此爱上了赵孟頫的温润闲雅。又有一个晚上,月明如洗,爸爸和我在小楼北面的墙根下站着,看南天竹美丽的叶子映在墙面上,浓淡深浅,随风摇曳。他对我说,这就是一幅画了,风也是可以入画的。
当我思念莆田,我分不清是思念这块土地,还是思念家人。我分不清,是这块龙眼花香、蜂声缭绕的土地给了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还是爸爸给了我到现在都活泼的童心和诗心。他其实并不太管我学习,只是在点滴中教我发现生活之美。
他爱美,也爱自由。但是在这个古意深重的小城里,他和妈妈与同龄人一样,生来就被或深或浅打上了不自由的印记。正因为此,他们在我十六岁离家前,养了一个生长在后花园里的女孩子,一个完全不理解莆田的女孩子。果然,莆田女孩子该当受的委屈,十六岁前,我一点儿也没尝到。这是他们所能给我的最好的爱。很多年后,我想,也许正因为此,我从来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他们内心的沉重。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和这块土地已经血肉交融,过于深厚的历史是包袱,负重者难以前行。他们让我轻装上阵,而我却走得太远。远到我们彼此大声呼唤,却听不到回响。
是的,美和自由。我想起了小时候一直挂在厅里的一幅中堂。中间是朱成淦老的人物狂草大写意《举杯邀月》,两边是朱文风老以爸爸名字拟写的冠顶联:金不换诗情画意,松间居月白风清。金不换诗情画意:爸爸终究是为美和自由付出了许多,付出了太多。然而,是非自有公论。于私而言,他那么“面皮薄”,有关私利,他是什么话都羞于道,什么人都羞于访,什么事都羞于做;于公而言,于朋友而言,他却什么话都敢道,什么人都敢访,也什么事都努力向前、兢兢业业。作为女儿,我怨他过于憨直古意,以致最后的生活如此憋屈和凄凉!但作为朋友,我说,他当得起“月白风清”这四个字——爸爸,你知道的,我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认为我长大了就疏远了你,我还做你最好的朋友!你看,我一直和你说话呢。我在一句句默默地和你说话!在车窗漫下的雨滴里,在夜晚沁人的凉风里,在淡黄的灯下hellip;hellip;爸爸,你一定听得见!
爸爸走了吗?永远离开我们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接受这个事实,我将永远不能再在阳光下,牵着他温暖的手,让他时不时轻重不一地握我几下——这是他的习惯,只有家人知道的小习惯。可是那些美好的诗情——金钱也换他不走的诗情,对美、自由永不变更的向往,对率真天然生活的热爱追求:那些兰叶葳蕤的春日、桂华皎洁的秋夜,那幽窗课读的静谧,那临池研墨的香痕;昙花辗转开放的夜里,他教我认识大熊星座;芒果从树梢落下,那一声,打破了夏日午后安静的热——却又如何能够消散?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我曾从中来,如今,又愿意与它有不同: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前,青年人固然应该求新求变——然而,那法天贵真的中国诗情、月白风清的士子情怀,必然长长地陪伴我,也陪伴他,陪伴一代代有担当的国人:天上人间,不绝如缕。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家里有一幅朱以撒先生的字,写的是晚唐皇甫松的《梦江南》。笔意既清,词气尤美。爸爸和我都极爱。我曾想问爸爸讨要,带来上海,但看他喜欢,最终还是没开口。前段时间,我突然和先生说道,这首词太美,美得有些鬼气。不想一语成谶。不过比起世间不可捉摸的人心来,鬼并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爱呢!——爸爸一定是太想念江南的我们了。梅子将熟,夜雨潇潇,爸爸,来看看阿妹!
2014.5.24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