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福海
老家的破旧大门,于我而言是多么熟稔,我的生命与它有过悲欢交集。围绕着门,我曾经奢侈地消磨属于我的年少时光。因此,窄窄的木门里,有我的戏,那是生命的过往,是流逝的情怀,是我人生的点滴感悟,也是我永远铭刻的记忆hellip;hellip;
小时候,大人们都扛锄下地去了,为了多几个收成,迟迟不肯收工。霭霭暮色里,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他们回来,等着等着,竟然倚在门柱上睡着了。待他们踩一脚泥巴疲惫不堪地回来,我已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或流了一滩口水在门槛边。不曾想,若干年后,倚门翘首的人是年迈的双亲,晚风中,他们斑白的头发微微飘着,欣欣然等着我从异地求学、城市谋生归来。相同的人、相同的场景,却对换了等与被等的人。时光悄然转身,在他们的等待里,恍觉他们已然变成小时候孤单脆弱的自己。
还记得时常端着缺了口的粗瓷碗坐在门槛边吃饭,有凉风一阵阵吹来,吹走囫囵吞饭时冒出的热量与汗珠。小时候的生活,就像这缺了口的瓷碗,缺米缺油缺钱甚至缺爱抚缺温暖。这是当时的社会通病。这种体味逼得我们心理早熟,日后证明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磨难赐予了我们强大的承受力。有时,懒得来来回回盛饭夹菜,干脆捧着搪瓷盆,饭满菜多,堆了个小山似的,引得在门洞进进出出的大人如出一辙的“讪笑”:盆子比你头还大哩!饭不是好饭,菜更不是好菜,但胃口出奇得好,这是农村孩子命贱好养的生动例证吧。胃口好的,还有蚂蚁,偶尔从嘴角漏掉一粒饭一根菜,它们成群结队过来哄抢。看着它们亢奋地“捡漏”,心里总算有点安慰,原来它们比我们更苦。比较中,我更深地体会和涌生作为“人”的幸福感。
有时,鸡鸭们围过来伸长脖子抢我碗里的食,明目张胆,死皮赖脸,任我一个劲地手挥脚踢都吓唬不了它们,好不容易赶走了它们,又有一批虎视眈眈地围挤过来,前赴后继。仿佛那是它们的地盘,坐在那里吃饭,要“上贡纳税交保护费”,不然跟你没完。只好站起来,让它们够不着,气得它们咕咕嘎嘎地叫;或者干脆挪个地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放完学或周末,我们一帮年龄相仿的小家伙,在门槛边,匍匐在地上弹玻璃珠子。贫乏的文艺生活,凸显了这一游戏的趣味性,我们乐此不疲。不高不矮的门槛,恰好能作为高难度弹珠技法的展示平台,从门槛的这一侧,对着另一侧的目标,发射“炮弹”。弹珠要越过门槛弧线飞起尔后坠落,准确击中目标,没有手上功夫是不成的。小伙伴们总是这样,越有难度,越能激起斗志,而且常常玩得兴起,非要彻底比个输赢,迟迟不肯回家吃饭,引得父母长一声短一声的焦急呼唤。
当然,这门槛不总属于我们。夏夜里,凉爽的山风循着门洞慷慨地吹来,劳作了一天的叔婆伯婶,或坐或站或靠,围聚在门的周围,摇着蒲扇,话桑麻谈时事,当然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偶尔啪啪几声,扑打着前来凑热闹的蚊子。他们断断续续的深奥交谈或喜喜忧忧的成人故事,全然与我们无关,我们也就懒得凑热闹,自顾自去睡了。往往一觉醒来,还能听到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便嘟哝着替门伸冤:门也累了吧,它需要安静,需要睡眠。少年不识愁滋味,即便有这样的忧虑,也是一过性的,侧了个身子又酣酣地进入了梦乡,哪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何况旁边还有老奶奶的蒲扇左右摇移,轻轻推着我的梦幻安然远行。
当旧日时光片断像电影胶片辘辘转动,突然有什么东西触动心尖。我们总是在告别,一场接一场的告别。老家的木门时光与我渐行渐远,过去的一切都要用“回忆”两个字了。
幸好,我还有这样的记忆。丰富幽微的记忆。镌刻在生命年轮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