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童
爷爷在寻找故乡,他最终的一撮土留在了异域。父亲替爷爷踏上故土,脚掌颤巍巍地扎根,在离开那个小山村时,父亲溢出眼角的泪,也是爷爷的泪。
我呢?替他们寻根。爷爷的第二故乡,已是我梦中牵挂的唯一的故乡。我只能说,我偶尔在辨认祖籍,偶尔在祖国的版图,循着一条发丝的痕迹,在心灵扩大疆土,拉远视线。那个小山村,只是一个偶尔记忆的小数点,时光的长河,一页一页的日历,我从没有在那个小山村烙下什么。
故乡是什么呢?故乡是风雨,故乡也是岿然不动的瓦屋。我这样思想,我替那些游子望乡,有一个人于是闯入了我的视野。
“喂,是你——你,还——好——吗hellip;hellip;”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是我的堂舅。前年的春天,因为他居住的瓦屋渗水,我和他通过电话,那是个夜里,我想广西的夜晚比故乡的夜晚漆黑,要不,他说着,我仿佛听到了啜泣声。
母亲接过我的手机,也和堂舅聊了一会儿,之后,母亲告诉我,堂舅快九十岁了,前几年,有一次返乡,他想赖着不走,他的几个子女哄他,好说歹说,他流着泪和村庄、亲人挥手。
他的根是在村庄,他六十多岁才跟子女离开故乡,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生活了也近二十年,但他没在那扎根,他越来越衰老的天空,能不想念故乡的萤火虫?他奔跑的童年,那一盏一盏萤灯温暖过记忆呢,他赖着不走,他快九十岁的身体,还能再一次踏上故土?他知道一把老骨头,要在陌生的坡地埋葬。
我老家的瓦屋毗邻堂舅家的瓦屋,每一次回到村庄凝视,堂舅的影子仿佛窜出来和我对话。而这么多年,堂舅的子女,只是用手机和故乡保持联络,一次一次,他打颤的声音越来越脆弱,去年除夕,我母亲想和他说几句,表弟说他身体不适,卧在床上呢。
表弟家的一座瓦屋也松松垮垮了,瓦条不时有折断,这难道不是堂舅身体的零件在衰老、在剥落?然而,那座瓦屋坚持挺立。我听说,表弟要变卖它,堂舅没有答应,他在风雨中保留一座瓦屋,他在模糊的远方保留一座瓦屋,是想在抓住一缕故乡的线索吧。
“风雨再浸蚀,木料就不值钱了hellip;hellip;”几位亲戚在手机里劝说堂舅变卖祖屋,堂舅还是坚持原来意见。“烂掉,就烂掉吧!”
堂舅离故乡越来越远,但他这样坚持,他就一直在那座瓦屋居住,也许唯有这座瓦屋,才是他精神的原乡。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席慕容《乡愁》)
是的,故乡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不会老去,但人会如草木一样枯荣、飘落、消逝。堂舅也只能偶尔用手机越过苍茫的大地和故乡连接,他已记不清,春天的草木又枯芽了多少年。他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直至留下苍茫的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