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荔琴
初到省城生活的一年,是山居的一年。因为单位住房紧张,我们一家暂时安顿在屏山山腰的一幢旧楼里。所谓山腰就是在山头上拦腰辟出一侧平整地,盖了一幢带地下室的二层楼。这建筑常年在山林绿叶的遮掩下,处于隐蔽状态。
初来乍到,常有朋友隔三岔五地来探访。往往是客在楼下喊叫,不知主人隐居何处。我们在屋里应答,同时开门倚着栏杆向下俯视,说:“在这里!”来客则惊喜地举手向上一指,说:“在那里!”这个时候,应该寒暄,应该握手,应该拥抱,但客人往往不急于相聚相叙,先要东张西望一番,对着大自然深深地吸几口空气,然后像欣赏一幅风景画一样地往上瞧:峭壁、小楼、长藤、老树、红砖、绿叶,和我们一家。
终于迎上去,宾主一同站在山腰,或仰望天空,或眺望这个十分熟悉的城市浓缩后的轮廓。客人忘了为什么而来的使命,连连击节叫好,只说:“这里真是人间胜景,住这里可以成仙。”也有人甚至如此这般神秘地说我们背靠大山头荫大树,是鸿运当头吉星高照了。
因此,我们一直不肯加做一个防贼的铁门,不愿增加一块挡风的栅板。为了不破坏这美丽的自然山景,为了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也为了给造访的客人带来纯天然的印象。
如此逍遥了大半年:清晨,我们聆听小鸟欢快的歌声;夜晚,我们侧耳缠绵的蝉鸣。闲适的晴天开门看看风景,无聊的雨日闭户读读武侠。这期间,我们除了饮食起居,还在山上置了一张安静的书桌,白天给孩子做功课,晚上供大人写文章。这期间,我们为初春破土的几株绿草欢喜,为五月的第一朵红花欢呼,甚至一家三口一起用心去追寻门外风声的踪影,一起用心去测量屋顶落叶飘下的方位。依山而居,枕瀑而眠。在喧闹的榕城,因为有了这样的山居,我们仿佛遁入了神秘的边缘,上班携去山界的清幽,回来摒弃红尘的纷杂,日子过得有如哲人隐士。
然而山风依旧,人心不然。大自然的小造化物渐渐打破了我们宁静的山居生活:山蚂蚁成群结队,毛毛虫触目惊心,蜈蚣私闹民宅,老鼠横冲直撞——终有一天,我用颤抖的锄把处死了一条居心不良的老蛇,一家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时值入夏,台风、山洪接二连三,山居生活更显落魄。摆放在走道上的煤气因台风失了火,电饭煲被雨淋湿漏了电。连续下了一周的雨,一家三口蜗居山中,没肉了把榨菜吃完,没米就冲方便面。在经历了连续两次登陆的台风夜之后,清晨打开山门,只见走道上铺满了密密匝匝足有半尺厚的断枝败叶,夹杂着一夜的雨水,踩上去咯吱咯吱叫。境由心造,刹那时悲从中来,禁不住哽咽:“我就在这样的地方烧火做饭吗?”先生坐在靠背椅上,说:“这样不是很浪漫?”
顿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山居是男人住的,不管住哪,男人有一张靠背椅就可以了。坐在靠背椅上可以抽烟、喝茶、读报,可以看电视、斥顽童;而女人,一个荆钗布裙,从为人妻的那一天起,就要有一间自己的大房子,里面有厨房好做饭,有卫生间好浆衣,有阳台好晒被褥。
决意离开山居,冒雨搬进了招待所。
当晚,躺在招待所舒适干净的房子里,再不用担心老蛇的侵犯或风暴的困扰,但也再没有了落叶和雨声——静寂中,孩子安详地入睡了,但我和先生却都失眠了。先生问:“你该满意了吧,这空调,这卫生间,这阳台,不正是你所渴望的吗?”
是的,我渴望的如今得到了。但失去的呢?而这失去的却不也是我曾经渴望的吗?
从此怀念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