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仰
尽管现在君臣面容枯槁如死木,尽管现在忍辱负重为吴奴。
范蠡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将吴王夫差的内心揉捏在手心里。他是那样清楚地知道夫差在锦袍罗帐中逐渐放大了野心却轻浮了自己的实力。是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夫差轻易跳进了范蠡设的机关重重、深不可测的陷阱,而殊不知范蠡的内心正像这陷阱一般深不可测。相信,再加上文种呕心沥血总结的伐吴七术和故国本土被文种精心培养出的逐渐浑厚的战斗力——范蠡觉得一切都差不多了。夫差愚蠢地在政治问题上注入了个人感情,而这在无意间,注定了一切。
范蠡阴险地笑着,文种附和着他笑。勾践冷笑了一声。
吴国的北风,失掉了锋利和尖锐。夫差亡了,伍子胥帮错了人,珠宝散了,伊人隐去了。
可是文种一个人去吃了庆功宴。到底,这样一个忠臣不会不领勾践的情。范蠡尴尬地想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错,他的陷阱已经填满了人,现在该填上土了。再不填土,自己也会一不小心掉进去。毕竟,他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学家。勾践的冷笑,他犹然铭刻在心。勾践不是一头任劳任怨、实实在在的牛,相反,他利用范蠡和文种两头强壮的牛,犁出了一片自己的一马平川。他可以和这两头牛多吃些苦——那只是为了犁更多的地,而当 他不再需要犁地的时候,也就不再需要他的牛强壮到对他造成威胁的地步。那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范蠡伏在案上沉睡过去,梦里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告文种,给勾践帮的忙够了,我们已经立下汗马功劳,该歇息了。
尽管他是带着诀别之情来写这封信,尽管他在脑海中一遍遍想象着文种自刎情景又一遍遍将想象挥去,尽管他知道文种的性格不是像他这样能屈能伸,能得能舍。
但文种终究是值得他惦念一辈子的知音。
果然,文种只是默默地将信投入熊熊烈火中,直勾勾地看着蓝色黄色的火苗将范蠡的笔墨吞噬,然后第二天起就开始装病不去朝见勾践。
果然,勾践冷笑着对文种说,少禽啊,你给我设了“七术”来灭吴,我只用了三术,你就用剩下的四术来hellip;hellip;灭了你自己吧。
范蠡跪在溪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太明智了,明智到没有劝谏勾践一声,只向勾践道声隐退便消失朝堂之外。他注视着那个听从他谏议,用他和文种的陷阱成就自己功名的君王的背影,长叹着。勾践相对夫差而言的确是个极有魄力的君王,所谓功高盖主,范蠡并没有因为他赐文种死而怨恨他,只是叹息文种不大识时务,只是认为他太实在或者说太眷恋成功的果实,只是笑他至死还如在云里雾里。他也许认为文种的死是他理所应得的——除了为勾践尽忠至死,文种的一生基本就没别的了;如果文种也走范蠡的路,他终究还会往回走的。而范蠡显然心机太重——他的“功成身退”使得他在青史上并未留下非常浓重漂亮的一笔。但范蠡认为自己是足够机智的,与其这么枉死在自己辅佐的君王脚下,还不如在人世间多活几度春秋,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来完善人生的空缺,于是他去做了“商圣”。他的一生潜心研究道学,与其壮烈死去,不如清静无为——大概早已看透了这繁杂的权贵相争吧。
可是他忘了,文种岂是蓬蒿之辈,他亦足够聪明。他何尝没料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接过那把溅有伍子胥一腔愤血的属缕之剑呢?他何尝不知自己功高权重?但是他这颗赤诚的火热的心,是永远不会生出劫越王銮轩的念头的,他永远会想着为越国多做些什么hellip;hellip;
说到底,范蠡、文种、勾践,却无一人收得渔翁之利。政治舞台,功名利禄流转来流转去,最后还是流转到他国手中。
范蠡在溪边悲痛惋惜了一晚,就远远地离开了。他也许想在异国他乡忘掉这一切吧,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场跌宕起伏、心机重重的梦罢了,这个梦也许破旧不堪,也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