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初夏时节,一场山雨洗绿了书窗外棚架上的使君子,这种带有鹅黄的鲜绿使人回想起初春的新芽,想起明媚的春光,使委顿的心情顿时生动起来。在不经意的梭巡中,我惊喜地发现:叶丛中竟绽放出几簇使君花,有小小的花蕾,有淡白的花骨朵,有浅红、粉红、新红、紫红的花朵,在叶丛中如天女散花般悬垂着,超凡脱俗,难怪有人把使君花称作天女花。
哦,又见使君花!她盛开在我童年的记忆中hellip;hellip;
那是半世纪前的闽中荔城,既老旧传统又亲切温馨,街市和居家荡漾着古典的书香,小巷深院里花树藤草不少,氤氲着雅致的风情,然而使君子却较为罕见。有幸的是,我家老屋所在的那条古巷里就有一株使君子,她生长在宋家大厝的院落一角,树藤有大人胳膊那么粗,大约近百岁的年纪。藤干沿墙斜援而上,藤叶蓬蓬勃勃地爬满墙头探向巷道,成为小巷里一片鲜活的风景,远观像一朵绿云,近看像一棚童话,既天真又浪漫。
从初夏到晚秋,是满棚使君子开花和结果的季节,小巷飘荡着使君花独特的香味,一种混合了甜香和馨香的白芽奇兰香,撩拨了小孩子们跃动的童心。上放学经过,我总会抬头仰望,这种灌木藤蔓交缠,对生的椭圆形叶片鲜嫩洁净,就像孩童一对对无邪的大眼睛。更可爱的是花分五瓣,清爽淡雅如仙,拖着一指长的花梗,每簇有十几朵之多,一朵朵弯着腰儿眯眯笑着,微风过处微微点头,格外讨喜。秋天一到,结成的使君果则像一粒粒小橄榄般,躲藏在密匝匝的叶丛里,果子有棱角五条,晚秋由青入褐便成熟了,内藏一纺锤形种子,味道甘芳微苦,可入药除蛔虫。
那棚使君子,见证了我们那代人无邪的童年。尽管风雨满巷,但吹洗不走人类的童真。你听,抽山楂、卖芽油(麦芽糖)、爆炒米花的吆喝声在小巷悠悠飘过,声声入耳,令小伙伴们遐思无限。最动人的是“敲糖条哟——敲糖条——”的叫声,配以铁刀片“壳锵壳锵”的碰撞声,对孩子们来说,具有强大的诱惑力。往往这时,就有一些孩子缠着大人拿着牙膏壳等碎铜烂铁出来换“糖条”,那“糖条”用麦芽糖和糯米粉做成,散发出一种天女花香,用铁刀片敲下后又甜又糯又粘牙,是孩童们的最爱。
吹洗不走的,还有使君子棚下的童趣。暑假里,巷子里的一班小伙伴经常在那里玩耍,使君子成了就地取材的道具:玩“煮灶仔”,使君子叶和花儿是天然的菜肴;赌“滚铜钱”,使君果是当然的赌资。最是难忘玩“娶媳妇”,将使君花串成花环和花冠,“新郎倌”脖围环,“新媳妇”头戴冠,“新郎倌”骑竹杆马引路,“新媳妇”坐手轿子(由两个小伙伴左右侧抬着)跟随,一班小顽皮吹吹打打嘻嘻哈哈好不热闹,笑闹声伴着使君花的香气填满了半条巷子hellip;hellip;
又见使君花!她摇曳在我青春的梦境里。
那是上山下乡岁月,由于经济萧条,一代学子被驱向远离家乡的穷乡僻壤,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闽西连城客家异乡的凄风苦雨中,在艰辛的体力劳作后,在暗夜的彷徨无措里,我一次次梦绕家山,悠然神往老家小巷里的使君花,梦见那一簇簇微风中摇曳的仙子,犹如老祖母珍重的叮咛。
唉,梦里花开,那是一种古雅的怀旧,是对于曾经的、永不再回返的童年岁月的感伤!使君花开时节,正是东南沿海台风多发季节。梦里台风吹过,使君花真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飘落,青石板巷道上满地缤纷。籍贯苏州的宋家老媪——“苏州妈”佝偻着腰,慢慢清扫大门前的落英。其身后古旧的大门两侧,“梅花学士赋,荔子状元篇”的门联依稀可辨。而宋家墙院的满棚使君花,不仅婀娜明丽不可方物,而且散发出一种清冽的馨香,使人想起了幽涧兰桂、曲水流香,想起水木清华、寒窗报国。
说起来,花香伴书香,正是老家古巷的遗传基因。那棚使君花的对面,正是我们陈家和林家,分属闽中望族玉湖陈和九牧林,祖上科甲风流,分别有“一门两丞相,九代八太师”和“一门九刺史”的美誉,明末抗元英雄陈文龙和晚清陕甘总督林扬祖,为陈林两姓再添辉煌。巷口罗家的大门上,则高挂着“鏖府流芳”的匾额,以其先人当过御史、耿忠事君为荣。巷尾土地庙后的翁家老厝里,还有一位年逾九旬、气宇轩昂的翁老师,投身私塾教育大半辈子,弟子遍布海内外,就像满棚使君花般繁盛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