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仰
贾岛年少时也曾幻想过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也曾幻想过像诗仙李白那样到世上潇洒走一走,放歌吟咏“飞流直下三千尺”;当然,他更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
但是生活总是无情,剥夺了他最单纯的幻梦。他知道以自己的财力只够把书挂到老驴耳朵上进京赶考。但他不能理解的是,长安的春花谢了,自己还是只能吹着惆怅的秋风,斜歪在驴背上回来。
一贫如洗的骨感现实迎来冬天的第一场寒雪。
家徒四壁的怅闷将贾岛和他堂弟驱向了落发为僧的道路。僻庙草堂,古铜佛灯,清袈笤帚,日复一日。他面对的这种孤清冷寂深深植入了他的骨髓,也深深植入了他的诗。他逐渐地习惯细致的清规,习惯这种清静,不再渴慕浮华,他在诗中静静恭候春夏轮回的冷僻、夜晚的清梦和规律的虫鸣。他努力地把诗中的每一个字,炼出沧桑和高冷。风吹着他僵直的后背,吹得他内心有点发涩,一股酸的滋味涌上心头。
外出云游的时候,他19岁。
他云游的时候是惆怅的,没有悠哉悠哉的漫步,没有豪迈无谓的放歌,更没有一挥即就的诗情万丈,总是那么失落,总是那么酸楚。作为年轻人的贾岛,他不甘心隐居山水誓不慕功名,不甘心落寞在云起的山头,独坐幽篁里。
他知道自己的底子不够厚,于是恨不得让自己熟谙诗道。他苦苦地吟诗,在静谧月光铺满的青石阶下站立良久,寻不得友人的他在“僧敲月下门”和“僧推月下门”间彷徨不已。这在世人眼里是勤奋刻苦的光辉榜样,然而也令贾岛呕心沥血,在爱与痛的边缘苦苦挣扎。
他撞上韩愈的仪仗队,被赏识,心中的热忱被唤醒。埋藏心底的功名之欲油然而生,蓬勃生长。这是他距离梦想最近的时刻,和大名鼎鼎的韩愈着布衣对坐而饮。这时候的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追求实实在在的名利,举起杯盏将浊酒一饮而尽,那么痛快。但他酒醒后心里还是毛毛瑟瑟。他还是喜爱清静的,于是前脚出了佛门,后脚留在古寺。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京城的繁华。
然而他却得不到自己的繁华,眼前可望不可即的繁华成为他内心的羁绊。屡试还是不第,甚至因为考场上头脑一酸写了首《病蝉》而被批为讽刺官员,到手的功名又这样溜走了。机会不眷顾他,不,应该说,他一不小心逃避了机会的眷顾。
小小的一官半职填不满他的心胸,他又从心底摒弃这到手不易的官职,并不珍惜。贾岛,这个与孟郊一起被称为“郊寒岛瘦”的诗人,这个为了对上“落叶满长安”而再次冲撞别人仪仗队的二愣子,这个爱己诗如子甚至冲撞了皇上的痴人,面对滔滔而去的长江水,在堤岸上留下一个落寞的身影。
“寒”和“瘦”简直把他说绝了。
这个世界并不爱贾岛,他没有用心爱这个世界。他把自己的志向不酬看得太重,这令他感到愤懑,继而是疲乏。他是矛盾的聚焦点,他落发为僧的时候其实还是恋恋尘世的,半边佛门半边红尘;一半沾染世界的尘埃,一半残留寺中的清静;既幻想功名成就,又憎恨世上的荣华。他跌打着滚过一生,精神负担很重,压得他的灵魂撑不住空虚的躯壳。出仕,令他的内心更矛盾,令他更为失意。其实贾岛还俗也是可以的。然而只甘心作“诗奴”而非“诗仙”,只是“苦吟诗”而不是“绣口一吐”。
贾岛,他曾试着豪爽过,自喻“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然而曾经云游时他怆然驻足,“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童子干净明朗的眼神,劝他归去罢了,要么就决然踏入云层浓厚的深山寻觅自己的清闲。他没有选择其中的任意一个,而选择了内心的纠结。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不知道人活世上,没有必要这么患得患失。松涛和山风,很快把他的脸吹起皱褶,亦把他的灵魂吹起皱褶。他的后半辈子,一直用颤抖的双手想要抚平它们,可是永远事与愿违。太多皱褶了,在他翻来覆去的询问、思考、自怜、自叹、犹豫、迷茫中,慢慢地延伸、扩展,变成他常青的悲伤之藤。他在风中,屈成一株悲伤的藤蔓,周折,枯萎,倒下。
他终究无法像李白那样放犷,兀自酿造了一阵又一阵的伤感,满怀“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郁闷。贾岛,像茫茫人世间的一座孤岛,在唯一懂他的人孟郊死后,漂泊不定,只留下《长江集》收录他的悲吟。混到最后,和他没有还俗的堂弟一样,只一病驴,一古琴,一个人悄怆,一个人含笑。
人都说,贾岛,不如他堂弟,一心做一件什么事情,就撇开所有羁绊;人亦说,贾岛,何不如不还俗。梦想本就是五彩斑斓的泡沫,像这样压力一大,心里一折腾,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
他的诗尽是血泪苦恨。上天是对他不公,但贾岛,何不笑得一生坦荡,来时一阵风,去也一阵风,了无牵挂地追求,也许梦想弹指间,就到了hellip;hellip;
他名为岛,字为浪(阆)仙,别名瘦岛,法号无本。上天注定要让他浪迹天涯,又怎能容许他有任何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