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甲午季春，从友人处购得一留青臂搁，供奉书案之上。仔细端详，刻图中有溪山、怪石、老树、扁舟，舟上除撑篙船夫外，坐一隐士，立一鹤鸟。心中喜爱，先取名“溪山放浪”，后改之“溪山放鹤”，图名互补，洋洋自得！
臂搁之溪山，是古典文化的溪山，学士梦里的溪山。在皇皇古籍中，溪山叠在汉赋唐诗里，藏在宋词元曲中。面对书案“溪山”，我不禁想起宋代张辑的《好溪山》词：“孤鸿遥下夕阳寒。秋清怀抱宽。篱根香满菊金团。客中邀客看。呼浊酒，共清欢。五弦随意弹。西窗仍见好溪山。几年谁倚栏。”原来，张辑的溪山，在西窗里，在夕阳下，且有篱根金菊点缀，更得浊酒五弦加持，是一种不拒红尘的随意。
再看明季才子唐寅所题之《溪山翠图》，诗曰：“春林通一径，野色此中分。鹤迹松阴见，泉声竹里闻。草青经宿雨，山紫带斜曛。采药知何处，柴门掩白云。”唐寅画里的溪山，不仅有春林幽径、竹涧流泉、松阴鹤迹，还有山中掩闭的柴门、云深不知处的药叟hellip;hellip;把玩品味，唐寅的溪山远离城垣庙堂，藏于野丘荒水，消却烟火气息，淡入仙境云乡，透出一种自由精神。贴近“溪山放鹤”意境。
提起臂搁中之鹤鸟，不禁使人想起唐代诗人刘禹锡，他写的那首《秋词》挣脱了悲秋的束缚，以鹤为寄，以秋为歌，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吟咏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任慧心之鹤飞腾，飘向高远奇特的境界。真可谓超凡脱俗，独标孤愫。那只“刘”家之鹤，御风拍云，自在逍遥，至今仍在我想象的天空遨游。抚案凝神，追思秋云，臂搁之鹤也蓄势振翅，似欲腾空翱翔。
而北宋处士林逋之鹤，则徘徊在秀出西湖的孤山，盘旋于超越世俗的梅丘。逋以“梅妻鹤子”名世，曾言：“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每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梦溪笔谈》记：“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时人王稚登也写林逋“引鹤过桥看雪去，送僧归寺带云还。”显然，林逋之鹤，岚光烟霞相与优游，是任心随性的生命寄托，是释放性灵的孤踪高迥，鹤品人品相得益彰，占尽隐士风流。那么，臂搁之鹤，该是孤山梅园之鹤、梅妻鹤子之鹤，沾染梅香，飘飞千年，留驻书案！
接下，该说到臂搁中之扁舟了。自古以来，扁舟就是出世的仙槎、桃源的灵媒。诗仙太白历经宫廷沉浮后，就曾表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可见人生的烟波，真需一叶扁舟摆渡，载着疲惫的灵魂，驶向理想的天国。我不知道陶渊明“归去来兮”后，是否真的坐过扁舟，探过桃源？但他的精神，确是为了挣脱尘世，超越因缘，向往一叶扁舟，放浪林泉。他的灵觉，实在是应一个美丽的召唤，驾着扁舟，进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的。
当然，作为纵浪大化的寄托，扁舟不仅驶入诗词歌赋中，也悠然漂进戏曲艺画里。聆听古琴名曲《渔樵问答》吧，弹指拨弦之间，那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如碧涧流泉潺湲而出hellip;hellip;飘逸潇洒的旋律诉说着一派溪山之思、沧浪之想，透露出隐士豪放无羁、潇洒自得的情状。那正是幽人逍遥渔隐、山客优游樵林的扁舟境界！
扁舟又入画意，“扁舟一叶溪山游”，更寄托着宋元画家的自由情怀。名列元四家的吴镇以善画扁舟渔父独步天下，他的扁舟，载着溪山隐士，“诗简相对酒葫芦”；载着烟波钓叟，“只钓鲈鱼不钓名”。他的扁舟，载着灵魂的自适、诗意的芳华，放浪溪山，优游性海，飘摇出一种孤迥特立、独立不羁的精神。
溪流共青山一色，扁舟与白鹤齐飞。春朝秋暮，面对书案臂搁，沉思默想，意态闲雅。书案之溪山，也有流水之清耳、逍遥之忘形。它既是中华禅道之大庐，也是古典士隐之幽梦。那野溪流的是智泉灵水，松山树的是刚气仁风。而鹤鸟，该是隐士高人之鹤、烟霞仙乡之鹤。鹤鸟宜伴七贤于竹林，配流觞于兰亭，立米芾之圣石，飞西园添雅叙。放鹤，放飞的是红尘俗务、烟云世事，放飞的更是去忧忘纷、参悟大化的精魂。
再看那悠游于溪山的扁舟，则是退隐江湖之舟、寻幽探隐之舟、归禅问道之舟、心灵皈依之舟。如果说溪山可居，那么，扁舟摇向的就是天然居、出世林、意象苑、纯净土，也是安置道体禅心的伊甸园。溪山宜作逍遥游，在那里，怪石松云，扁舟飞鹤，全臻化境。
唉，红尘如梦，人生如寄，面对扁舟高人，何不与尔同舟，共赴溪山放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