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腾
八月的时候水稻疯长,原本通透敞亮的天空,顷刻间显得拥挤起来。一年之内,这个季节的风最具煽动性,稻粒颗颗饱满,如攥牢的拳头,在排山倒海的口令中整齐报数。而后,它们弯下腰身,做最后的埋伏,一座村庄顿时暴露在低沉的“敌意”当中。
村里人丁亏空,只剩老弱妇孺,看似岌岌可危。鸡犬开始有所察觉,在黎明时分,提着太阳这只硕大的灯笼沿村巡看。但人们神情自若,与土地之间连年的“交战”早已使他们驾轻就熟,胸有成竹地摆布起空城计。千家万户房门洞开,晨曦穿过斜置的天窗形成光柱,投射到门前的石阶,覆盖在一只白猫清澈的睡眠上。光扫过皮毛,像石子丢入小溪,它睁开眼睛,舔两下爪子,换一个姿势,又再度沉沉睡去。整间老厝尘埃浮动,拧成透明的丝线,为破碎的家族缝上补丁。
曾祖母带上我们去打水。井就挖在田间渠道边,要走一段路程。到了个岔路口,她示意我们先走,移交扁担和水桶,自己则继续托着一盆衣物,转身走进另一条巷子,去社里给土地上香。我们撒开脚步往渠道奔去,水桶嘎嘣作响,仿佛轻快的和音,脚下的田垠也因夜露的浸润而变得湿软。满天是狂欢的蜻蜓,水里是聚居的鱼虾,受到惊吓的青蛙,从一片稻田集体跃向另一片,有躲闪不及的就被生生踩入泥土,待跫音消散,才重又探出身子继续迁徙。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跑,在辽阔的田野间,累了就躺在井边的石条上,天空湛蓝,像父母哄着我们睡去。一个梦紧挨着一个梦升向上空,如无端生出的云层,在风中缓慢飘动。
这种安静不会持续太久。打破僵持的是一些耐不住性子的稻子,提前占领了田道,大人们取出镰刀,齐刷刷割下它们的头颅。不出三天,“战事”很快便有了结果。
“结束了吗?”我问曾祖母。
“早着呢,还要打谷和晾晒。”她说不出更多的道理,但我后知后觉,明白这只字片语中隐藏着的深邃的内容。被刈割后的稻田迅速低矮了下来,反衬着被抬高的村庄——冬天的手几乎就要将其连根拔起;而水稻的“仇恨”,也最终转化成年复一年的苍老,“报复”在村民们的身上,串成一首悲壮的史诗!
有一年八月曾祖母病重,看着我们从外归来,无厘头地问起:“结束了吗?”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半年之后,她剥开一枚稻壳,将自己放了进去。
又一年八月,高速公路从天而降,差点踩到了她的脚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