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仰
被阳光定格住了的,那一加仑泪水,凝滞在我晃着金光的眼前。
我听见有人说:“眼泪再多一点,这里都成盐碱地啦!”
又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抱怨。
习以为常了。
我抬眼望去,阳光携着一加仑泪水从我的视野中蒸发掉了。又是这种无尽的黑暗,持续在身旁、眼里。
我歇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唯有黑暗中,那入驻心底的一丝光芒,久久不曾散去。
而我,花了千年、万年,来贮存这宝贵的一丝光芒,哪怕仅有一丝。
藏在黑竹林深处的聚落,寂寥地存在于荒芜当中。周围没有一丝人烟。通往未知的路,一步,一步,脚印延伸至丛林,在寒冷中磨灭,消失掉了,也很快被黑色的厚厚的松针埋没。
黑竹林中,处处皆是松针。人们之所以叫它黑竹林,是因为无人涉足,无人知晓。亚寒带的针叶林,在寒冷中练就了铜墙铁壁般的树干,在瑟瑟的寒风中,环抱住整片森林的孤清冷寂,放肆地将林中的万物凝固又破碎,证明它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而后销声匿迹。
一步又一步,我走进这片古老,仿佛自己被融进虚无。在这里,声音、踪迹都是乌有,好像一切都被吞进空虚的暗夜深处。直直地向前,却又迷失方向,四周寂静环绕。
又有谁知道,那藏在黑竹林中的小小聚落。就像浩瀚的天际、迷茫的宇宙中,一颗被遗忘在视线之外的遥远的行星,没人知道这颗行星的顽强生存,它寂寞地转动着自己缓慢的轮轴。
原来,我的涉足并非空前绝后。
如果翻开黑竹林的足印史,你会惊奇地发现,这片黑竹林吞掉了二战期间的两个德国陆军战队和一心一意要抄近路的两个军团,当然还有和平时期无数怀着和我同样探索好奇心的科考人员。
然而聚落,只是整片黑竹林中的小小一点。所以我是幸运女神的宠儿,我该感谢命运。剩下的面积庞大的针叶林,空空静静凄凄惨惨,消融掉了所有的残迹。
聚落的人,停留在人类发展史的最源头。他们以枯叶为衣裙,以松针为铺垫,遵循原始人类自然而然的作息规律。他们的头顶斜上方,有一块难得露出的小得可怜的空白,未被针叶所遮蔽。按理,光线可以毫无遮拦地直射聚落所在地——黑竹林的深处。然而,整天整夜,仍然是无尽的黑暗笼罩。它习惯了无光的世界,但却疯狂地渴望着光芒的眷顾。
我入驻聚落的第一个清晨,居然是有光线的,但这只限于太阳光线与地平线成4.9度到9.7度之间的那段时间。然后,黑竹林边上巨大的山脉的阴影和厚厚的松针则将宝贵的光线遮蔽,即便是太阳达到最高点的夏至。人们身处这个高寒地点,胜却了“高处不胜寒”的苦痛,还要忍受无边际黑暗的折磨。
因此,这若游丝般微弱的阳光,就成了上帝最慈爱的眷顾和恩赐。就像上帝创造人间时在天地间撒下了一把钻石作为光源,它们的光芒照耀四方的时候,只有其中最微弱的一丝,没有忘记折射进这个残留的漏洞,在黑竹林聚落人的瞳孔里折射出最饥渴、最动人的光芒。
于是在每个微妙的清晨,聚落的人们准时醒来,在清晨的第一束光缓缓移进他们眼里时,以最狂热的情怀,将自己融进冰冷的光线里,丝一样浮动的温暖。
他们狂热地舞蹈,扭动着挥舞着自己的双手,笨拙的双足在古老的地面踏出原始自然的律动,每一次都震动大地。每一次兴奋的大跳,都给我的心以全方位的震撼。他们像无知的孩童一样欢笑、嬉闹,调动起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开始而不是前一天磨难的延续。
他们以最炽热的心怀,呼唤着阳光,想要放缓光线流动的速率,想要打动上帝的心。他们以最诚挚的吼叫,感谢上天给予他们一天中最绚烂的时刻,不管自己是不是因狂野的舞蹈而疼痛,因撕裂性的放歌而扯坏了喉咙。
聚落的人们,以神圣的心、神圣的仪式,要求每一个因迷路而入驻的外乡人,都必须拥有这样的姿态。
这是我所不能接受和达到的姿态。我习惯了阳光的普照,在这里阳光只是珍贵而并未失去,对我而言这种姿态又有什么必要呢?
不如淡定地坐下来,借着宝贵的阳光,生一把火,让身体吸收钙的营养。
可是,不管是周围还是内心的声音都给予我极大的否定。在聚落人们纯真的心中阳光贵如珍宝,他们不敢荒废,他们要颂扬。而聚落的人们之所以忍受得了无光的世界,是因为他们在 朝舞中,内心已然充满阳光。这是聚落的传统,这是风俗,我无法干涉和改变他们。
入乡随俗,这是一个我永远无法驳斥的真理,尽管它伴随着一定改变的痛楚,不是吗?
我将一加仑泪水吞咽到肚子里,开始逼着自己习惯朝舞,至少我这么称呼它。
现实是残酷的,然而世界却依旧美好。
所以我抬起眼,对着空气里稀薄的光线,长长地叹口气。忽而想起:“熟睡的人们即将迎来新一天的朝阳hellip;hellip;有些人失去才懂得拥有的滋味。”
黑竹林里的人们,原始和现代气息交汇着的人们,阳光在他们头上打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