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涓

自从我进城里读高中时，同学们就对我是海岛人的身份格外好奇，经常围着我问各种奇形怪状的问题：“南日岛有多大？能骑得了自行车吗？骑几步会不会掉进海里？”“你家住在海边，半夜海水来了，房屋会不会被淹，来得及跑吗？”还有的人用羡慕的眼神说道：“你们天天坐船，吹着海风，在沙滩上晒着阳光，多么享受呀！”
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生活在岛外的人，完全不知道海岛人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在他们的想象里，无论是把岛想成一个弹丸之地或是浪漫之所，都是过于肤浅的，而我们的生活，绝不会是凝练成一两句苍白的答案。
脸上黝黑的皮肤，全身土灰的色彩，散发咸腥的味道，是对海岛人的角色定义。每一次回岛，都要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强劲猛烈的海洋性季风，因为我们要渡过一片苍茫辽远的海域。
这一条七海里的航行线，地理的名字叫南日水道，它是南日历史的见证。很难想象，第一批迁徙来岛上的祖先们是如何跨越了重重困难，拖家带口靠着划桨漂洋而来，若不是生计所迫，谁愿意舍弃广阔的大陆来此不毛之地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不顾惜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成了艰难谋生的海岛人？据考证，北宋时期，丝绸之路的船只从泉州出发，经过此处，留下了“北土龟礁”的沉船遗物；明嘉靖年间，抗倭“师中贞洁”的女将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保护了南日水寨的安全；解放初期，共产党的机帆船冒着枪林弹雨登陆，护卫了领土的完整hellip;hellip;他们都是漂洋过海的英雄，在和海水的搏斗中，勇猛无敌。
码头上，人潮拥挤，人们都肩负着重重的行李，焦急眺望船只的方向，排在前面的车子也要进岛，司机在凌晨五点便来排队，睁着惺忪的睡眼将车子缓缓向前挪动着。一旦铁门打开，人们像涨潮般极速涌入码头的尽端。铁壳船带着腐蚀的腥味，将我们装进回家的旅程。待码头的绳索解开，船只向浩渺无边的大海深处行驶，海浪被船头劈开，冒出朵朵浪花，海风吹拂着脸颊，这时候，你会觉得坐船是在享受。不一会儿，海水缓缓渗入钢铁的空间，使人浸泡在咸涩的空间里窒息，无法挣扎。随着船向大海的更深处行驶，整个身子开始摇晃，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开始翻腾，你开始紧紧抓住旁边的铁杆或者是椅子的后背，甚至是陌生人的肩膀，都是你的救命稻草。飓风不时来袭，船身剧烈地摇晃着，“过山车”开始了，风浪将你和船只抬高，又狠狠地甩入大洋深处，整个脑袋开始晕眩hellip;hellip;四十分钟的航程非常漫长，每一秒钟都在考验你的耐力。对于大海，水性再好的人也难以应付它的辽阔，无论体力，还是技能，都不敢夸下海口。
船在码头靠港后，还要半个小时的车程才到家里。我们经常取笑自己，回趟家的时间，外国也到了。回到家时，头发和皮肤都是潮湿黏糊的咸涩，母亲端来的白开水也是咸苦的，那是我喝了十几年的海的味道。
受着天气的影响，渡船经常停航，浓雾、台风，一停就是三五天，在岛上的人出不去，在岛外的人进不来，诸多要事都被耽误，眼巴巴地在岛上等待着，台风还将电线刮断，停水停电几天，活在原始的世界里。在南日主岛的周围，还有四个小岛，它们是鳌山、罗盘、赤山、小日。每个小岛上都有一个村子，他们要回一次家，得先在主岛住下，然后再漂洋过海一次，第二天才能坐木帆船回家。
在绵长的海岸线上，长期与海水搏斗的渔民，他们在淼淼波涛中暴虎冯河，生命飘渺如一片枯叶，海难随时发生，有人丧命，有人死里逃生，也有人跳出了“井底”，去别处谋生，但更多人选择留下，坚守脚下的这片灰土地。回忆起1990年，父亲第一次带我出岛，是坐着木帆船的，那时一天只有一班船，乘客需从一把木梯子爬上船，渡船常常不能靠岸，要脱掉鞋子，踩到沙滩。船员分别在船上和海面扶着乘客，不留神，就会被潮水冲进海里。于是父亲总在我的耳旁叮嘱道：“好好读书，考出岛外，别再回来了！”当时我很不理解父亲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家乡如此排斥，回首他当渔民的艰难岁月，和出岛的各种不便，便知晓了他内心的苦衷。这也许是南日岛所有渔民的心愿。
正是由于这样的心愿，越来越多的人通过打拼，跳出海岛，然而当他们在外面安家后，终究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家乡，没有海风和海水的生活场景是陌生的，岛上是父母，岛外是子女，终年奔波于岛的内外。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做了一个宏伟而又遥远的梦，梦见自己的家乡能有一座桥，从石城通往南日的跨海大桥。
如果每一座岛屿都是大海哭碎的心，那么港口便是一个被撕裂的伤口，渴望一座桥的愈合。海岛人对桥的渴望，好比一个被遗失的孩子对回归大陆母亲迫切焦灼的期待。梦虽遥远，从不气馁，南日人的腾跃之梦，必然在钢筋水泥间青云直上！
如果能有一座跨海大桥，它似长龙卧波，气宇轩昂，钢铁飞虹，穿梭时空，天堑变通途；如果能有一座跨海大桥，归家的游子不再漂洋过海、舟车劳顿，而是用脚丈量，从码头的这端， 到家里炊烟的距离；如果能有一座大桥，我定在鹤发苍颜时，携子扶孙，漫步桥上，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