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鸡年忽忽过去了一个月,这意味着岁月老去,我们也老去了一个月。岁月的痕迹是无数片沉入河底又被搅起的落叶,不断翻卷于河床,水面清风造就的不只是河面的微澜,还有那些湍急的深流。活到这般年纪,突然就区别不出浪花和深流了。
只有博尔赫斯能够解释这一切,他说:“水消失在水中。”
偏偏在雨天出门,雨刮器不住地左右横扫着,像在不断地刷新时间。车轮和雨刮器,不同的要素辐辏般地关联在奇妙的速度之中。车窗外的朦朦胧胧竟让我有一种旁顾的从容,我不知道那些辐辏之间是否还有什么时光的裂缝或虚线正在“从头越”?
快到目的地时,陡然就感到行迹与未来已经连成虚幻的一片。岁月就这样老去,人也老去。车轻轻地颠簸了一下,有个词也轻轻地在耳际响起:老气横秋。我打开了一本书,里面引用的马克思的一句话令我慨叹莫名:“成人不该在更高的阶段上重现他的真情吗?在每一个时代,它自己天然的纯真性格岂不是活跃在儿童底天性之中吗?为什么人类历史底童年时代,在他发展得最美好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它的永恒的魔力呢?”
我决定把那个耳熟能详的词改为:老气横“春”。
想起有一年在圣彼得堡波罗的海岸边,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对岸芬兰湾的白天还在北欧的夜空挣扎,不肯退入黑暗。很快又将是一个黎明了,一切不过是在“明暗之间”。倘若可以借用人的心态去形容这个情景,我想那一定就是老气横“春”了。时光总是在“明暗之间”彷徨,我们又何尝不是?我们照样是在“明暗之间”彷徨的人,直至终老。用鲁迅的话说,我们不过是个“过客”。
老气为什么就不能横“春”呢?在时间庞大的辐辏面前,我们不是一群夜里在白天奔驰的青年,就是一群白天在夜里游荡的老年。我们生活在“明暗之间”,无论春夏秋冬,终究是一堆时间的影子。用哲学的语言来说,老气是实然的,但“横春”是应然的。达到这个“应然”,就需要有一种力量,一种“横春”的力量。
一位年轻的女博士在校门口迎候我。在这样一个“熬过了冬天,冻死在春天”的日子里,她撑着一把雨伞,站在校门口的岗亭前不住地哆嗦。一股冷气随着她的身影嗖地卷入车内,“好冷”——我知道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她非常认真地对我说:“时间在你那里原来是逆流而上的,每一次车辆经过仿佛都是你。”我无语。她是属于春天的,但今年的春天特别冷。她的举止不由得让我想起契诃夫《海鸥》里的一句台词:“我是一只海鸥!hellip;hellip;呵,不!不!我是一个女演员!”这位女博士也许就是那一只海鸥,是这个春天里的一个“女演员”。她被绑架在春天的冷雨的悖论里,“看不见天和水,听不见浪花的声音。”(艾青《鱼化石》)。
一场极其简单的座谈,没有“间离”和“投入”,没有开头和结尾,来的全是年轻的博士。“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鲁迅当年坐在故居那个老虎尾巴里,看到的情景想必与此相似。冷雨敲窗,雾霭浩瀚,所有的沸点都以冰点的形态存在着。我一团老气地坐在那儿,像一尊无字碑,听着博士们的干云豪气。我想此时我是“横”在那里了,“横”在一群春天之间。老气横“春”这个词,肯定是在这个时候萌生的。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生活的意义”。我的意义大概就是“老气横春”了,在这里,我为“春”这个字眼脱去了引号的外衣,在于留一座我的思想的“坟”。这也就是鲁迅在《坟·题记》里说的:“虽然明知道hellip;hellip;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