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今夜,我终于说服自己:停下脚步,驻足回眸。夜晚,是写作人的精灵,我常常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中穿梭,与文稿中的各种角色对白;而今夜,我该为自己写点啥?想当年,绳床瓦灶,却诗心不改;而今,当人生五十岁的坐标点逐渐向我靠拢时,该为即将填满四十年代方格的人生,致以何种告白?
一元肇启,当踏上人生第四个本命年的那刻起,我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与人生的延长线接轨了!尽管时光从不曾回答,却让我记住一种宽宥人生。
今夜,拂拭岁月的封尘,搬出塞满记忆的箱子,那些和我生命有关的细节,会如期而至:母亲告诉说,我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出生的。那天晚上,生产队正在分自留地,就在社员伸手抓阄之际,我降临于世。社员抓阄的手缩了回去,说母亲是掐着时间生孩子的!父亲自是欣喜若狂的,他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对土地爱得深沉,他可以不要很多东西,甚至关乎名利和金钱的机会,却不能没有土地。听了社员一番吉言,又增添了一份农田,他心窝里暖乎乎的。从此,母亲对我疼爱有加。今夜,前尘影事,禁不住一一兜上心来——
那一年,谁都吃不饱,腊月底,冒着热气的红团出锅了,像山上一朵朵红彤彤的杜鹃,我们喜出望外地把手伸向红团。母亲赶紧挡住了小手丫,说得等到除夕再吃。母亲没有食言,除夕夜,她把第一个红团递给我。
那一年,受到委屈的母亲对我说:“天上的星星代表好人,坏人是不会亮的!”
那一年,我在后半夜听到母亲出门的声响,她是和父亲去三公里外的梅塘挑黏土的。“白猪层”的黏土卖好价,大家拼命挖掘,结果引发坍塌,黏土将母亲的篮筐埋掉,也将她的脚趾砸伤。好险呀!
那一年,母亲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在砖头上踮起脚尖,才颤巍巍地将肩头的担子放在杆秤上。
那一年,母亲把刚从山上挖掘的木薯切成细片,水煮给我们吃,木薯味道不错,全家人大吃起来。然而,仅仅过了半个钟头,我们在饥饿中吃木薯的开心,变成了瞬间的恐怖:全家人反胃想吐的感觉。这是中毒的征兆。母亲吓晕了,当我们最终都挺过来后,她却差点哭瞎了眼睛。
那一年,我和母亲坐在晒谷场上,边吃糖豆,边看银河,母亲反复地说着那句顺口溜:“吃炒豆,活老老。”
母亲呀,看见您和集体厝妇女磨豆浆、舂大米的身影,我想起了年年穿云的银燕——亲切,我听见了“嘎吱嘎吱”的推磨声和“咚咚咚”的捣石臼声,我想起了日日报晓的金鸡——依旧是亲切!
十月怀胎,煨干就湿,感谢母亲给了我在春天出生的机会。您和千千万万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一样,是我们的人生路标!
又是那一年,生产队的耕牛低下头颅,弯起前蹄,后腿一蹬,牛鼻子里噗嗤噗嗤地喷着气,向我冲来。父亲奋不顾身,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抓住耕牛那一只歪斜的角,在惯性下,他一个趔趄,仰面朝天。舐犊情深,怜爱无限,那一刻,他真的英勇,真的爷们!
那一年,我们成了库区移民,回到祖籍地。从东南方向刮来强烈风暴,风挟持着雨,雨包裹着风,砖瓦被掀掉,雨水从空中灌进屋内。周围没有人家,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父亲将我们推进木棱,他自己艰难攀爬上竹梯。木棱,这是他能为儿子提供庇护的唯一的城堡。这一夜,这个男人是如何在风雨中坚挺的?我还小,不晓得。但我清楚记得:这一夜,是中秋节晚上,八月秋高风怒号!
那一年,在一个凄清的后半夜,我和父亲一起上路,说好要去距离十五公里的山村卖陶瓷。到了盖尾瑞沟岭下,父亲捡了一把甘蔗枯叶,擦了十来根火柴点燃叶子。父亲说,赶紧烤下,马上要冲刺眼前的长岭。天上的启明星孤独地张大眼睛,像是想从天上移下来也暖暖身。山路九曲回肠,路面沟沟坎坎的,这是一块硬骨头,我们在中午前必须拿下。人和板车终于上来了。下坡时,我没有经验,还在后头拼命推着,车头猛地一歪,直奔山沟而去。险象环生中,父亲拼力将车把往高处抬,这使得车后的拖把踏地,挡住了板车的继续下滑。我往前探了身子,吓出一身冷汗:父亲的脚下,是几十米的深渊!我和父亲都命悬一线!到了那个山村后,有个刚刚回到家门的大学生,将一锅的地瓜粥,都端到我和父亲面前。人生往往是这样的,有的人与你仅仅一面之缘,却能像楔子一样,植入你的灵魂!
那一年,识不了多少个字的父亲,也会哼哼着《社员都是向阳花》: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hellip;hellip;
那一年,父亲抓到一粒好阄,他如愿以偿地分到了他心目中的“一亩仔”。“分田到户”后的第一个年头,“一亩仔”种上了水稻。这一块田的水稻齐刷刷,长势好且均匀,稻秆高度足足有一米,比周围的水稻高出了十多厘米,生产队社员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父亲是种田行家。这一年,家里多收了一百来斤稻谷,父亲甭提有多激动。
那一年,父亲搁下手中的粗瓷大碗,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拿起一小叠皱巴巴的纸币,一遍遍地数着。
从生命花季走向残花枯柳,父亲一直是我们的犁铧,犁出养育我们的小麦和稻谷。
食不暇饱,寝不遑安,感谢父亲给我忠厚的秉性,您和千千万万勇敢、忠诚的农民大哥一样,是我们的指路灯塔!
今夜,房子里面的每一粒尘埃,都能唤起我的记忆,同窗情浓缩为斑驳记忆中的一串串脚印,朋友情浓缩为低头思故乡的一颗颗眼泪。背起行囊,我在壶山兰水、荔枝林带的荔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心却常常游离于城市,回到老家,回到校园,还有那个在贫穷年代,给我们青春年轮的操场、教室。那铝盒饭,那豆腐干,又一次在眼前掠过。相逢的景致,总能历历在目!记得吗?曾经的我们开始分开,像一个握紧的拳头,随着手指的伸开,出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而我们的心还在一块,那个摇篮地,那片精神家园还在。
乡情这个词语,总会时不时在我的脑海中涌跳出来,冲刷着我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一抹乡愁!韶华匆匆,有些人成了符号,有些事成了历史,只有真情是恒远的。即使多年以后,鬓发斑白,垂垂老矣,言谈话语之间,浓浓的乡音依旧不变,浓浓的思念依然炽热。
今夜,我还想说,奔波流年中,我又增添了一份朋友情感。这一年中,我从朋友们身上学到了太多的知识,感动于朋友们不遗余力地奖掖、鼓励我。窗外的木棉花开得正艳,肥肥的花朵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而朋友们的精彩话语犹如木棉花朵,在我的眼前招展着春天的花枝与俏丽,就像品读一首充满红色彩的经典古诗,就像欣赏一曲充满红色彩的呖呖莺声!它可以不是格言、箴铭、规戒的大白话,却凝聚着生活的哲理,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所有这些,对我的创作起了莫大的推进,甚至是个别文稿中鲜活的内容,感谢珍佐,感谢宗辉,感谢金春,感谢大家!
俯仰之间,一年滑过,有亲情的陪伴真好,有友情的呵护真好!
春秋辗转,山水跋涉;将勤补拙,久久为功。也苦闷过,满月飞明镜,静夜抒情怀;也留恋过,乡思梦缠绵,泪洒肝肠断。然而,时光不老、岁月葱翠,百川东导、其势泱泱。今夜,借这个生日机会,我要感恩曾经给我力量的人和事,那一枝,那一叶,总能让我心底暖流肆意!
今夜,我会在梦中看见:几个男人将龙眼洗干净后倒入摇笼中,并往摇笼里撒入细沙。他们把摇笼挂在树枝上,两个男人相对握住笼端手柄,开始用力摇荡。那男人中,有一位是我的父亲——一位勤劳耐苦、躬耕田亩的农民,他手中的摇笼,是我生命中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