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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坂村之夜
【发布日期:2017-04-05】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郑龙腾

雨夜容易让人联想起江湖。一个人,一把剑,一条路,一处天涯;也可能是一群人,一盒烟,一棵老树,一地酒瓶。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年夏天特别炎热,偶尔路过的台风及其带来的雨水成了昂贵的施舍。在龙坂小学的校舍前,那棵几乎和祠堂同龄的榕树根须繁茂,宽大的树冠在黑暗中吞掉了操场一角。我们在狂风中听着树叶沙沙作响,用啤酒瓶的碰撞声代替觥筹交错。酒至三巡,一群人聊起早年印在背上的鹰与剑,讲到物是人非,神情不免恍惚——这不是江湖那又会是什么呢?或者说至少,我们都曾在少不经事的年月里经历过一场肝胆相照。
而最终,赶在雨水不可收拾之前,一群人还是选择了分道扬镳。那一年的龙坂村,242国道两侧的路灯尚未完全投用,店铺到了夜间也大多早早关门。碰到好的天气,少年们会骑上自行车到邻村,在镇上唯一的网吧里消遣掉一整个晚上。世界太大,公路太长,刚刚兴起的网络让此间的少年轻狂获得了继续存在的理由:它让人们窥探到未来刚刚掀起的裙裾,以及在这个国家的其他角落里,这份肃杀和桀骜也在以相同的方式被复制和延续着。但这是台风天,没人愿意出门。风像溪水般灌进了村庄的每条巷子,高低错综的房屋在雨气的氤氲下都变成了摇曳的水草。有人转身,消失,留下一两句跑调的流行歌的唱腔,久久地回荡在公路的上方。歌是这么唱的: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hellip;hellip;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意境,唱这种情歌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或许,唱歌的人也只是无心之失,他一定纯粹地以为,既然是江湖,那么除了烟酒,还应该有一段儿女情长。
18岁以前,我的身上有一个军旅梦。童年在父亲执教的中学里,听惯了晨起和晚归时分从主席台上的大喇叭中传出的红色歌曲,也沉醉于为数不多的在操场中央放映的胶片电影。黑白色彩的年代中,略显粗砺的英雄早已跳出了战火硝烟下的残酷和悲凉,显得那么具在而接近,让人跃跃欲试。后来,我把这个梦告诉了一个女孩,换来了她的期待和一份若有若无的情愫。但梦想终究只是梦想,由于体检,我北上省城就读一所理工学校,这份失落也逐渐趋于陵夷,直至不再过问。收到通知书的那个夜里,躺在床上的我给她发了一夜的信息。窗外满天星辰,彻夜不息的虫唱夹藏着隐隐约约的稻香。但这不能预示什么,我极力想象着在两百米外的某座房子里,她回复我时所带的表情。然而在这个时候,平日里只有立锥之地的村庄却突然变得幅员辽阔,漫无边际。
我认识一个庄稼汉,右脚微跛,家徒四壁,终身未娶。皮肤癌迅速吞噬着他的晚年,到最后,愿意靠近与之说话的人也寥寥无几。有一回我替他买烟,他想付我钱,我没要。一年之后,当我再次与他邂逅,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哭腔说自己已然一个将死之人。一时间我无所适从,不知该安慰还是该祝福。他生命定格的那个夜里,村庄平静如故,葬礼也是简单而决绝。对于一个存在了上千年的村庄而言,任何个体的死亡相比于它在时间上的富裕,都形同一次隔靴搔痒式的失窃,让其无意深究。但死亡同时又是深刻而压抑的,有一年年事已高的曾祖母魂归极乐,悲伤的阴翳耗尽数年光阴仍未走出村庄的边界。这使我再次怀疑自己的判断。
结束高考的那年暑假,我时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一个兄弟开始一场堂吉诃德式的游历。我们到周边的村庄,也去相邻的城镇,浑然不顾日晒风吹,足迹遍布西乡平原。有时骑到累了,就在每个村的宫庙里停下来,看上一盘象棋,喝上两杯茶水,或是了解一番氏族变迁。就这样游山玩水逛了一个月,每天都经过四、五座村庄。小村庄的局限更激发了远走他乡的激昂;等到再度回来,未竟的荣归故里的理想以及无从谈起的衣锦还乡,让我唏嘘于不可抗拒的宿命。那时,我望着灯火通明的道路和沿街密布的红木作坊,一派繁荣的气息竟裹挟着前所未有的陌生迎面袭来。我感到了窒息。
我问自己的兄弟一切是否都好,他却答非所问地告诉我女孩曾放弃高考,投笔从戎,替我穿了一回军装。再后来她复员归来,嫁夫生子,在县城经营着一间不算太大的店铺。
我问,这一转眼都有好些年过去了吧。
他答,是有那么些年了。
想一想,那是2005年,距今已是恍如隔世。但在一个少年身上所发生过的故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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