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珠
我一直以为童年没剩下多少记忆的。在不断抖落的时光筛子中,等到有一天想努力拾起什么时,那些零星的记忆确确实实早已模糊、怅惘了。有时甚至奢望能有一件风物去引发一场记忆的潮汐,而这种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是我们越来越老了安放不上去了,还是记忆越来越沉了我们筛不动了?
农历二月初一,是家乡出游的吉日。出游就是附近的几个村庄联合起来,抬着菩萨,带着妆架,吹拉弹唱一天,在村庄之间游行,以人神共游的盛宴祈祷风调雨顺、心想事成。对于没有信仰的我来说,在这么热闹的一天,选择一个人穿梭在人海中,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熙攘的人群中寻找什么。
忽而想起村头的一座小山——持久山,一种渴念莫名地袭来,那是童年的召唤吗?童年时,每年从外地回老家过年,是要在涵江下车的,走很长很长的路,只要看见这座山头,村庄就能看见了。而等到正月初十老家元宵的鞭炮彻底地响过,又要翻过这座山头,走很远很远的路,到涵江坐车,又一年随父母异乡漂泊的生活起航了。
山不高,应是小山包吧。童年的记忆中,它只是一个象征——老家的象征,带给我的是归来的喜悦和离开的不舍。我不知道童年时的我在大人们的记忆中是怎样迈着小脚丫,一路上呼哧呼哧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只记得每回临行前,奶奶煮的盐焗蛋温暖了行程。记忆已经远走,生锈在莫名的旅途中,眼前的山头依旧青葱,绿了多少行人的日子。
毕竟是出游,加上下午的天忽而放晴了,蓝天上居然飘起了悠闲的云朵,于是地上的人们也多了,他们的心也悠闲得和天上的云朵一样。
从山脚望去,上山的路依然陡,但是灌了水泥,路面宽可通车。慢慢地朝山上走去,一样的红女绿男,比肩继踵。
持久山有一座闻名十里八乡的土地公庙。两个半月形的木块,在土地公安详目光的注视下,在求问者虔诚的跪问中,到底带着多少神秘的不可知的灵验在空中翻飞又落下,我至今还是没想明白。
今天是个盛大的日子,所以见到土地公庙前的供品从庙里排到路面上的情形时是不足为奇的。在缭绕的烟雾中,在来往叩拜的善男信女中,土地公迷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今天的持久山,是出游队伍必经的地方。于是一座小小的山头,中间缺了个大口,口上站满了过来烧香的,以及从附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欢天喜地的气氛浓厚。
庙前的空地上,平时散见于乡间的小摊一下子都汇聚在此了:现炸葱饼的,香飘十里,不知童年时候的我是否痴痴走过一步三回头?自行车上系着花花绿绿的氢气球,在人群中高高挺着,引得孩子们的目光一上一下的,我童年的那些气球呢?白花花的宝糕躺在篾笼里,被切开的整齐的横截面一目了然,忽然想起童年时重男轻女观念较强的爷爷有一次买了糕给弟弟吃却没分给我吃的遗憾往事了hellip;hellip;
最晃眼且最让我兴奋的就是卖山楂的,他们简单的行当在时光的洪流中一点都没被漂走:一根粗大的棍子撑起用稻草扎起的圆筒状,那一串串穿着糖衣、裹着薄膜的山楂就严严实实地插在稻草上。卖山楂的就扛着这根插满糖山楂的行当,左手拿着一铁罐,罐里有一支支标上记号的竹签或者铁制签条。他不时地晃一晃铁罐,这样发出的清脆响声,逗引得孩子们的目光在串串山楂里迷路了。大人们被缠得没法子,于是他们的脚步便在糖山楂前定住了、生根了。卖山楂的,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之后,便笑眯眯地让他们抽竹签,当然消费多的可以多抽几次,运气好时会白吃上几串。几十年过去了,那极具诱惑力的抽签响声依旧动听;几十年过去了,那围在糖山楂前的依然是大人与孩子。
穿过人群,往山下走去。一座山门出现在眼前,右刻“三江波平清澄水”,左刻“五侯景秀映久山”,平仄相对,意境极美,气象万千,囊括万里。持久山是两个村庄的分界线,站在山上俯瞰,可以望见好几个村庄,可以望见汀江,甚至可以望见三江口hellip;hellip;
通往山下的路面一样宽可通车,童年那段崎岖的山路自然不见。路两旁的坟墓一座挨着一座,到底有多少代人埋在土中?生死不离的故土啊!我一时感慨。我相信地底下的人一定都走过这个山口,和我一样,从童年走到暮年,我也相信地底下的人一定都有过有关这个山口的点滴回忆,从童年走到暮年,尽管每一代人盛着的回忆不同。
童年的村庄已老,童年的山口还在。而我终是越过了千山万水之后,在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一下子翻出过往曾经,陷在春天里,久久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