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
象牙,是柄从躯体中伸长出的利刃。上天将它交予“象”这一庞大而温良的食草动物,因此它很少有出鞘的机会,倒更像是贵族优雅的配饰。
令人错愕的是,这柄利刃最终反噬其身,将大象送入长达数世纪的厄运之中。这似乎印证了江湖侠客的一句老话:“持刀者,必死于刀下!”正由于高雅之牙,诸多象族最终逃不脱灭绝的命运。
在人的欲望里,象牙变得与刀一样,充满戾气。事实上,这也正是我所渴望见到的牙雕作品,因为死亡和鲜血已经是它辉煌的前奏,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酣畅淋漓或浑身发冷的感受。
遗憾的是,我极少见到这样的作品,哪怕刚气,别说戾气!它们大部分都成了没有气息的作品,是有着婴儿皮肤的虚幻的作品。
大部分牙雕艺术家,在面对象牙甚至是面对猛犸象的巨牙时,他们的最终呈现,就仿佛当初他们面对的是一张白纸或别的什么,刻上了中国文人趣味的山水画、仕女图,以及各种人物或动植物的立体雕刻。
我开始恨这些没有血性的无聊玩意。象本身,在艺术家眼中,作为生命的价值被再次取消,仍以材质的价值得以存在。于是,在被剥夺了生命以后,象又被剥夺了形象,终于彻底沦为自己牙齿的附庸。在这种意义上,文人和屠夫沦为同谋。
事实上,猛犸象牙本身就是杰作,它是由这种史前巨兽和时间共同完成的艺术杰作,牙皮上赭红带黄的妖冶色调,如同缓慢生长的散漫血肉,罂粟般蛊惑人心。它让人感到生命并没有消逝,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得到延续,它舍弃了俗世悲喜和生活的琐碎点滴,以一种抽象之力直抵人心。
然而,现实却是,许多牙雕匠人劳神费力地将它变为平庸之作。他们工作的第一步就是削除牙皮,抹平裂纹,祛除所有痕迹;他们热衷于追求细腻,显示刀功。到近现代,随着雕刻工具的不断演进,许多工匠把牙雕工艺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被剥除牙皮后的象牙呈现出了呆滞的纯洁,而不是孩童的纯洁,如同一个坐在回光返照中微笑的老人。
这样的作品最多只能使人惊叹,而无法带来震撼。这或许是个人固执而浅薄的偏见,我认为细腻的技法和刀功的机巧无法与这种材质的经历相匹,顶多表现出凌迟之美。纯工艺的进境完全可以在其他材质上寻求,对于象牙而言,这种工艺所能引发的感受有时甚至不如一根最普通的牛角号角,当佛音般沉浑庄严的悲鸣之声响起,恍如诸神降临,令人战栗。
象牙雕刻,在我最初的想象里,最起码是两位刀客邂逅的传奇,或者说是两柄刀赤诚相见,或相惜相付或以命相搏的传奇,巨大的猛犸象牙所带来的刺激加深了这种感受。由于长久以来牙雕就是一种文玩,于是我对这个由文人讲述的江湖故事备感期待。我不断想象着他们在深夜工作台的聚光灯下相互对峙的情景,他会为它的完美而惊叹,也会为它的缺憾而神伤。
我认为这会是也应当是一个相酬的故事,是生对死的酬谢,也是死对生的奖赏的故事。是一个在杀戮过后风烟俱寂、慈悲隐现的故事。在此,我再次发现自己是多么俗不可耐,我在期待着一个起死回生的故事。但我仍然钟情于这样的叙述,因为这样的故事里,往往会呈现出生命所共同拥有的某些品质。
在经历了无数血腥之后,象牙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象的遗嘱,一份饱含血泪、充满生的欲望的遗嘱,一份由大自然经由大象转交给我们的遗嘱,它代表了一种尺度。这份缄默不言的遗嘱正以一种刀的姿态逼视着我们。因此,相对于象牙工艺,有句歌词写得好:“我不挣扎,随它去吧。”
到了这里,我很显然被象牙捅穿了脑袋。在码不出字的这个夏夜里,象牙沉默而尖锐的形象不时出现,中断或干脆推翻我对牙雕艺术的叙述,它使电脑屏幕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充满道路的“象牙塔”,最终变成充满死胡同的迷宫。然而象,被剥夺了两根佩牙的大象,它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死亡之路。
我还是认为,牙雕理应是两个生命所一起呈现的作品,大象和艺术家,他们在这件共同的作品上发出各自的声音,传递各自的信息,并最终交织在一起,他们谁也不能推翻另一个而独自存在。
我唯一还记得的是一件名叫《李逵探母》的作品,雕画上,李逵盲母哀恸的神情,仿佛死神让她提前看见自己的命运,有着深深的痛苦和深深的眷恋。
我相信,那也是之后被李逵所杀的四只老虎垂死时的神情;生之艰难使动物与人的命运通过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悲凉故事,重叠在了一起,它被刻在了已略微泛黄的象牙板上。
而这件作品也再次证明了,艺术没有高于生活,它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