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数年前,海坛岛友人赠我一对明朝陶灯,其色棕黑,上下双层,边缀云纹,柄有钉孔,系悬挂于墙上的壁灯。其总体浑朴古拙,点亮了思绪的幽幽旧梦。
我宝爱这对陶灯,把之置于牧云草室书架上,其深邃、沉着、内敛、幽眇,为书房平添了两分古意。阅卷之余,抚摩把玩,看它们留下的厚拙印记和岁月痕迹,遥想它们穿越五六百年时光隧道,迤迤然前来与我作伴,如邻家表亲般亲切,不禁浮想联翩!
明朝是个值得记忆的朝代,陶瓷纺织等手工业继续发展,郑和的庞大船队扬帆远洋,据说,当时长江以南烧瓷制陶的窑口就有数百成千。我虽因疏懒故,对陶瓷不甚了然,却觉得这对陶灯没有北器的笨重,也没有官窑的精致,显得很江南,很世俗,很平民,很柴米油盐。不知它们出自景德镇,抑或闽粤浙赣的哪个民间窑口?但毫无疑问,其面向的是朴实的民生,点燃的是百姓的情感,照亮的是居家的生涯。
那个朝代,岂止工商业在神州大地蹒跚前行,也是明清小说的滥觞发展期,既“水浒”又“三国”还“西游”。世海喧嚣,市井熙攘,软红千丈,烟火万家,都留在明清传奇和小说中了。这对陶灯,理所当然也打上了时代烙印,其双层灯座天圆地方、上小下大,是为了承接满溢的红尘烛油吧;其剑柄形灯把围有纹饰,该是市场化发展的标识;其造型款式的落落大方,顾及了平头百姓的朴素审美需求。
陶灯素简稚朴,像两尊出土的陶俑缄默无言。点亮它们,其微光已遥隔云遮雾罩的数十条代沟;虽然先辈情感的走向不甚明了,他们的心路脉络也无从考查,但依然可闻到粗砺而又生动的市井气息,依然可感受五六百年前的生活气场,那团光景所浓缩的世俗幸福,仍然把握得住。它们映照的并非王公富贾,而是平头百姓,却也透露了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
提移“明”灯挂于壁上,灯花如豆,灯语依人,无尽温馨。也许,它们曾照亮一个古城平民之家,他们的悲欢离合、伤感喜乐、病痛康安、脆弱坚强,都在灯花照耀下,化作一幕幕生活的蒙太奇。也许,它们曾光明一个乡野纯朴庄户,他们的春种秋收、夏播冬藏、丰年喜悦、荒月悲凉,都在凌乱灯影中,由漫长的岁月收藏。也许,它们曾亮丽在星光乱点的夏夜,也曾欢跃在阖家团圆的年里,那个朝代灯火万家的世俗气息,扑面而来。
时光如流水,哗哗地喧腾而去,陶灯呵陶灯,照亮了盛世的繁华和末世的凄凉,也照亮了老去的岁月和不老的心思。不可否认,它们照亮的有人物、有场景、有情节、有气韵,有光阴之河里载浮载沉的种种故事,有社会时世的繁嚣和家庭港湾的温馨,还有市井民间的小小喜悦和微微惆怅。微风轻拂,灯花闪烁,让我陷入神思恍惚之中,不由自主地随之心动、神摇、魂牵、梦绕。
灯花飘忽灵动,面对灯花胡思乱想,吟诗的唐朝、填词的宋朝、唱曲的元朝、小说的明朝,曾孵化出多少精美的文器艺品占尽时代风华呵,却大都经不起时光的打磨化为了尘埃!岁月苍茫,沧海桑田,想是这对陶灯与我有宿世因缘,故而跨朝越代前来相会,使我为之思接古国,浮想联翩。
我想,就着这对陶灯读书,当可读出寒门寂寞,读出鸡犬相闻,读出红袖添香,读出紫陌红尘hellip;hellip;光是读那古简而又朴拙的纹路,就可读出敦厚的传统之美。而读那素净而又灵活的灯花,更可读得人透体通彻、心灵澄明。
呵呵,如果可能,我情愿做一盏这样朴实无华的陶灯,让五六百年后的某人读起这篇文稿时,也能读出五六百年前的情思,唤起一豆闪烁的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