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那时,每个农户都有一个棱。木棱高三米左右,由四根圆木柱子围成六个面,上底几乎顶着楼板,下底距离地面有二十厘米,四个侧面中,有一个面是靠近墙壁的,面对人的那个面,其实是一个活动门,它是由十几块长度相等,宽度相差无几的木板拼成的。要往木棱里放东西时,得按顺序自上而下逐一拆掉木板,每张木板上都标有序号,最底下的那张木板是一号,到了最上面,序号就到了十几二十号了。而且,最底下的那张木板,宽度最大,至于最上面的那张木板,它的宽度是最小的。等到把东西放好后,从小号码的木板开始,依次合上,木棱的外面两根柱子内侧,各留有一道槽,合时,稍微倾斜着,木板的一端先进一个槽,再对准着放下,木板就稳稳当当地坐落进去了。这个原理和水渠的闸门是相反的,开闸放水时,水闸是自下往上拉开的。
木棱是社员的家庭仓库,是社员的生命补给线。社员通常将木棱堆放在灶坑的附近,这样煮饭时拿木棱中的东西方便。我们所在的集体厝,有上下厢房,住着四户人家,所以,上下厢房的也就各有一个木棱了。这四个木棱像四大金刚,威风凛凛地站在厢房的显要位置,占据着集体厝的公共空间。木棱中放的是社员一季的收成,特别是春季中的小麦,夏季中的花生和稻谷,冬季中的地瓜和大豆,更是关乎整个家庭的吃饭问题。因为大家住的是集体厝,为了避免木棱中所储藏的东西丢失,避免左邻右舍发生猜疑,每个木棱都设置了一个锁头。锁头是安在最上面的那张木板上,锁扣则安在柱子上。木棱的旁边,常常还有一个稻桶,也是上锁的。农村的集体厝都有一个天井,天井的四周各有一片较大的空间,但每家每户的灶坑、木棱和稻桶,占用了很大的空间,旧时的集体厝一下子显得非常逼仄。空间是逼仄的,而人们的心却是相通的。
夏季中,社员忙着抢收和下种,他们把稻谷和花生晒干后,也不筛选一下,就直接放进木棱中。中秋节前后,农闲的季节来了,他们就把稻谷从木棱中搬出,再次晾晒在稻谷场上,傍晚,他们用木制的鼓风机筛选稻谷。精选出的稻谷,只够填满半个木棱,这半木棱的稻谷大约有十来担,社员下半年吃的全靠它。一大早,母亲就把我叫醒,说是要去碾米,得早点去排队。母亲打开木棱,把两只布袋装满稻谷后,就上路了。距离碾米厂有三公里,挑着一担稻谷走这一程,到了碾米厂后,母亲早已气喘吁吁。但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碾米厂里已挤满了人。马达轰响,这一声声巨响,只震得房子快要倒塌下来似的。直到中午,母亲才排上号。回家后,立即煮饭,大家总算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
我最喜欢跟着母亲去榨花生油。那是几天后的事,母亲把花生铺在宽大的灶坑上,炉火烘烘,正在烘焙中的花生溢出一股股诱人的香味。母亲用手捧了一把花生给我。花生滚烫的,而我却是迫不及待地剥着吃。到了冬季,田里的地瓜开始刨了。父亲先把地瓜挑回家,堆放在地上,晚上,他也顾不上吃饭,开始往木棱中填地瓜。母亲递,父亲填,我手持着煤油灯站在旁边。刨地瓜时,锄头常常将地瓜铲到,这些“破相”的地瓜浑水摸鱼,也被储藏在木棱中。而父亲是绝对不能容忍这些“漏网之鱼”,“一个坏地瓜混进去,整木棱的地瓜就会烂掉!”父亲说。他说的可是大实话。就这样,我陪着他们往木棱中堆放地瓜。木棱旁边挂着广播机,晚上八点半,播音结束了,而木板才合上七、八块,木棱中所填的地瓜还不到一半呢。更吃力的还在后头,由于木棱有三米高,父亲得站在木櫈上,往木棱中堆放地瓜。夜深人静,我提着一盏煤油灯,迷迷糊糊地站立着,双脚都麻了,结果,煤油灯从手中掉落地上。煤油灯着火了!黑暗中,父亲和母亲一人擦火柴照明,一人往灯座上穿棉线。母亲没有骂我,但她呱嗒着脸,半天不说一句话,我一阵揪心。
到了年底,那些“破相”的地瓜吃光了,母亲开始卸木棱最上面的木板。就像海水退潮一样,木棱中的地瓜不断地下降着。“几天就lsquo;吃掉rsquo;一张木板!”母亲唠叨着。我们家人多,地瓜也吃得快,到了农历三月初,木棱中的地瓜所剩无几,母亲把木板一张张地卸下来,她一口气卸了十六张,也就是说,木棱中所剩下的地瓜只有三张木板的厚度!虽然气温还很低,但当打开木板时,立即有一股暖气从木棱中冒出。当母亲发现木棱中的几个烂地瓜时,她感到非常痛心。因为木棱中的地瓜见底了,母亲开始实行“供给制”:每个地瓜切成六片,每个人一顿饭只能吃三片!但是,有一年却另当别论,由于她平日“开灯节源”,结果,木棱中的地瓜吃到了端午节前,这个季节,气温不断升高,而木棱也像一只蒸笼,里面的地瓜身上长出了地瓜秧。这可是不一般的地瓜秧——因为没有日照,地瓜秧呈水桃色或淡紫色,像桃子,又像葡萄。木棱中的地瓜秧形状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特殊的环境,使木棱中的地瓜摇身一变成了一片“花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