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天气预报:
木棱
【发布日期:2012-10-25】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明 信

第二天早上,我一起来就看见父亲正在整理挂在墙上的甘蔗叶。昨夜所挂的甘蔗叶,早已被暴风雨刮得东倒西歪,墙壁上的红壤历经一夜大雨的浸泡和袭击,已是溃不成军,像是被掏空了五腑六脏,而地上,全是红壤淤泥,如血迹斑斑。直到这一刻,我们才真正领会到父亲那“横雷雨大”的内含,也能想象出父亲在风雨交加中拼力往墙壁绑甘蔗叶的情景。就在黎明前风停雨住的那一刻,我们还在木棱中睡觉,木棱在为我们撑起一片晴空的同时,也渐渐把外面暴风骤雨极其恐怖的一面掩盖了。
这年夏季,我们搬家了。不是我们一家搬,而是四个生产队的人全都迁移了。很多迁移的细节,我记不清,而那个曾经在暴风雨中,为我们提供“避难所”的木棱,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是如何搬到十五公里外的另一座村庄?父亲后来说,他们在搬木棱时,最感到头疼:原本打算把木棱先拆卸下来,搬到新居后再拼装上。但大家都否定了父亲的想法——木棱用了这么久,上面的木料早已残缺不全,经不住拆卸时敲敲打打的折腾。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用人力板车将木棱运走。当一大堆人七手八脚地将木棱抬上车时,前头的车把都被顶占了。只好重来,把木棱横着放在车架上。
父亲他们一共有六个人推着木棱上路,山路十八弯,这一路上,他们像护送金银财宝一样,小心翼翼的,特别是在拐弯处,木棱向深坑方向剧烈倾斜,人力板车一下子就失去了重心。几个人站在悬崖边,边用肩膀顶着,边踩着石砾,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木棱。终于上了坡,所有人都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只想好好歇息一下。不曾想,就在他们停下人力板车的瞬间,只听“啪”的一声,一只轮胎爆破了。望着那干瘪的轮胎,父亲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火速地往回走,借打气筒去了。坡上有一株非常高大的松树,松树的旁边有一座小庙,这树和庙,是村里人进出山村的一个歇脚点,而这一天,他们却以这种方式在此逗留:还要推着木棱赶十公里的路,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父亲的回来hellip;hellip;
就这样,这个老旧而又笨重的木棱,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也跟随着村里人迁移了。古老的集体厝,古老的土墙,这是搬不动的,而在父亲看来,能把木棱搬运走,仿佛等同于把老屋也一并搬到新的栖身地!而当暴风雨突如其来时,当父亲把我们推进木棱时,木棱就是一间坚不可摧的老屋!这一年,随着新居的落成,春节也来临了,父亲特意让当教师的邻居写了两个大字:在木棱的左右两根柱子上,各贴上“丰”和“收”。这是他对木棱的最高礼遇!父亲把他每天戴的那顶斗笠挂在“丰”字的下面,后来,他又把家中的广播机安在“收”的下面。下地前,他要取斗笠,和木棱打照面;收工时,他要听广播,听广播机中的天气预报。听天气预报时,为了听清楚,他常常将耳朵紧贴着木棱。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广播机中发出的,而是从木棱中发出的。
更让人不可理喻的是,父亲竟然将钱也藏在木棱的上面。这是他的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泄露,是二哥一手造成的。二哥把父亲的钱偷走了,情急之中,父亲就把这个秘密在全家人面前“公之于众”!父亲是用一个小夹子,就是生产队记工分用的那种,来夹钱的。除了钱,还有各种票证,以及一份由当时县和公社革委会主任签字、生产队三十多位家长按手印的土地证,还有八张移民证。二哥拿走的仅仅是一张伍圆的钞票,而在当时,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要知道,那时的特价,一盒火柴才两分钱hellip;hellip;从此以后,“木棱上有钱”就成了我们家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我们没有一个人敢再动它。
二十年后,木棱又面临着一次搬移。这一次搬迁,只有两百米的距离,却彻底改变了木棱的命运。家中的那盏煤油灯早已不知去向,而那个挂在木棱柱子上的广播机,也早已遗失了。在灯光下,父亲像砌砖头一样,把大个的地瓜排在木棱的最底层。将最好的东西留下,留到后头享用,这是父亲他们这一代人一以贯之的想法。春节到了,父亲依旧往木棱贴上“丰”和“收”两个字,虽然,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外跑,村里人对花生和稻谷的概念有点模糊,但是,父亲不一样,他对庄稼丰收的渴望却是一如既往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种田人!
父亲走后的每一个春节,我都会往木棱的柱子上,端端正正地贴上“丰”和“收”两个字。这不仅仅是一种衣钵相传,更是对一代农民的敬意。在我的眼中,木棱仿佛就是父亲的化身,木棱古朴,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之嫌,可木棱经久耐用,就像有些老房子,住得上几代人,却不改其貌。前几年,家里头盖新房,再没有木棱的容身之地。木棱被活生生肢解了。我知道后,非常生气,若干年前,我们可是在木棱中躲过一场场台风雨呢!见我为此大动干戈,大家都捧腹大笑:“村子里有几家没住上新房子?谁愿意让一个木棱住进一间房子?”大家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沉默不语。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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