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社员苦于没有赚钱的门路，所以，一听到陶瓷厂要开挖黏土，他们像是赶上节日似的，争先恐后，全家出动，只想好好地攥住眼前不可多得的良机。那时，我们小孩最想打听哪个村落放映电影的消息，而社员最想打听的则是哪个陶瓷厂要开挖黏土。有一天，当第一部电影放映结束时，那个放映员操起话筒，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大队的通知，警告社员不能随意上山砍柴，违者罚款电影一场；一件是公社陶瓷厂的通知，说是明日要开挖黏土，请社员互相转告。那天晚上，广播机是逆风的，放映员的话若断若续，台下看电影的人都竖起耳朵，总算把话听清楚了。
晚上十二点，电影放映结束。那时的门都是木制作的，有一根门闩，因为我们出门看电影，大人为避免半夜起床开门的繁琐，并没有将门闩拉上，只是在门后顶着一块木板。我们用肩膀顶上门扇，让门扇露出一道缝隙，把一根竹棍伸进这道缝隙，将里面的木板移动开，“哐当”一声，木板掉落地上，而木门也随即打开。这种开门方式，是当时我们家的一个秘密。
要是放在平日，我们都是蹑手蹑脚地进门的，生怕吵醒大人。但今晚情况不同，我们得把明早陶瓷厂开挖黏土的事告诉他们。我们叫了好几遍，可他们没有应声，也罢，明早再吱声也不迟。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爬起来，看见母亲挑着水进门。她一放下手中的扁担，便大骂我们：“也不把陶瓷厂挖黏土的事说一下！人家下半夜就开始挖，上层的黏土又好挖，钱特别好赚到！”我们像做错了事似的，大气不敢出。待到母亲和父亲挑着菜筐、畚箕出门时，我们赶紧跟着，向着那片开挖黏土的田地出发。当走到目的地时，我们都傻眼了：在几分地中，挤满了人，男社员挑着担子，来回穿梭，女社员低头拼命挖，那锄头在曙光中一闪一闪的。而小孩呢？他们也参与进来，把大块的黏土搬到上面的空阔地。这片空阔地，早已堆满了黏土，人们像堆放草垛一样，先把黏土垒在这儿，这叫做“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我们也是这么干的，拼命地挖呀、挑呀、搬呀，汗水早已浸透衣背，还没填上早饭的肚子咕咚咕咚地响着，但这些都顾不上了。黏土，上层蛋黄色的，每担两毛钱，而下层即“白猪层”的黏土，一担是三毛四分！社员见我们小孩也加入进来，笑着说：“赶紧勒紧裤腰带，挖一担就能吃上四根冰棒、四张油饼、一碗肉片汤、一块方糕！”这些都是小孩的最爱，社员与其是说我们小孩，不如说他们这是在激励自己：一排火柴两毛钱，他们只要挖上一担的黏土，便能换上供销社的一排火柴，他们能不卖力吗？
到了中午，这片原本耕种庄稼的田地，已被挖成了一个大坑。通往大坑的路子被预留着，这是一条只有两尺宽、上面凿着一个个台阶的小路，随着黏土的不断被挖出，站在大坑中，小路成了头顶的一条近似垂直的通天路！挑着担子，走在高耸的、突兀的小路上，担子颤悠悠的，脚下仿佛悬空，我的手心都在冒汗：生怕一脚踩空，掉下去；生怕这道临时的墙壁坍塌，将人压住。
陶瓷厂的人站在大坑的上面督阵，不时大声叫喊着，提醒人们注意安全。这里面还包括一个年轻的小伙 子，他的裤脚卷得老高，这一点和现场的社员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高个子的他一副清瘦的模样，穿着一件白衬衣，胸口的口袋上别着一把英雄牌钢笔，钢笔在阳光下闪光。他非常精神的，看见我们小孩吃力地挑着担子，便走下小路，在半途接我们的担子。由于小路陡峭，好比陡峻的山路，哪怕我们用畚箕挑着五十斤的黏土，要登上这段几十米长的“山路”，也是气喘吁吁的，而且，畚箕不时碰上台阶，整个担子在空中摇晃着，随时都有跌落下来的可能。而他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把我们肩头的担子卸下来。
在感激的同时，我们都在猜测，他是谁？瞧他白净、斯文的模样，压根就不是陶瓷厂的人！而陶瓷厂的人对他非常客气，这让我们心中很纳闷。还好，从社员的交谈中，我们得知，他是陶瓷厂一个负责人的儿子，是个大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一个村庄出不了几个，可谓是凤毛麟角，因为戴上大学生这顶光环，再加上他有一副热心肠，在大坑中挖黏土的人，对他是赞不绝口的。
若干年后，这位帮助我挑黏土的大学生，这位帮助我登上“通天路”的村里人，成了一位年轻的处级干部。看来，当年挑黏土的那条陡峻的山路，对他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砥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