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很多人都吃过麦糊。
小麦或大麦直接碾轧后,本来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面粉,另一部分是外皮,面粉是擀面条、蒸馒头、炸油条用的,而外皮是用来喂养鸡鸭、牛羊的。那时,社员的粮食非常有限,生活异常清苦,他们把本该用于喂养牲畜的外皮都截留下来,用于弥补粮食的稀缺。
每当煮饭时,他们烧了一大锅的开水,在开水中加入一些咸菜或青菜,再把面粉和外皮混在一块,放进锅中,并不时地用筷子或勺子,不停地来回搅拌着,生怕锅中的粉末结成一颗颗煮不熟的颗粒。这时候,一定要让火候减弱下来,如果火候大,锅边的麦糊会烧焦,发出一股浓烈的焦味。这一大锅的麦糊肯定报废了。因为吃饭的人多,锅中的麦糊都快接近锅沿了。
锅中的麦糊不停地冒着小泡泡,这情景和池塘中的泥浆差不多。夏季中,社员排着队,昼夜不间断地戽水,缓解田野的干渴。数日后,池塘接近干涸,只剩下一滩水了。这时,社员和我们小孩纷纷跳进水中,趟着浑水捉草鱼、摸田螺、挖螃蟹。这么多的人踩着泥,捞着水,这不,池塘的底部成了泥浆。鱼儿在泥浆中来回穿梭,疲于逃命,它们和我们玩起了迷藏。大家找不到鱼儿的身影,便想出了一个原始的绝招:站在原地不动,以静制动。鱼儿不知是计,也出于呼吸的需要,在滚烫的泥浆上面,冒出了一个个的气泡。这些气泡一下子就暴露了鱼儿的踪迹,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把它们逮个正着。而此刻,锅中的麦糊也在冒出一大堆的气泡,母亲告诉我们:麦糊这是在假装冒泡,实际上,麦糊还没熟呢。不让麦糊烧焦,又要将麦糊煮熟,母亲一边烧着慢火,一边不停地搅拌着麦糊。那双搅拌麦糊的筷子,像我们手中的铁钩,不停地推着铁圈,在宽阔的稻谷场上转呀转hellip;hellip;这便是社员经常吃的麦糊。
刚刚煮好的麦糊非常滚烫,像一团火,直冒热气,不容易冷却,大家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热麦糊比热豆腐还热。我们小孩常常因为饥饿,端着刚放上饭桌的热麦糊就吃,却被烫得嗷嗷乱叫,眼泪都流下来了。这也许还算不了什么,有好多次,锅中的麦糊烧焦了,碗中飘浮着一块块黑乎乎的锅巴,我们对母亲说,这哪像是人吃的饭?分明就是池塘中的泥浆!这一大堆的锅巴,好比山上紧贴在巨石上的黑色苔子,老蛇在苔子上爬行,乌鸦在苔子上拉屎hellip;hellip;不曾想,母亲自己正在为麦糊烧焦而生闷气,我们调侃的话犹如火上浇油,把母亲气昏了,她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我们的碗,“啪”的一声,粗瓷大碗重重地落在锅边的红砖上。母亲端着一碗麦糊,静静地坐在灶坑上,吃了起来。她的眼中闪动着点点泪花。像很多阿婆一样,母亲吃麦糊,她总是留下一片菜叶,吃完麦糊后,她便用菜叶,或者用手指刮着碗底,把麦糊吃个精光。这个细节,是她们这一代人的一个标志性动作,在她们的身上,闪耀着勤俭持家的祖宗家训。
这会,我们面面相觑,屋子里一片沉静,空气像是凝结似的。过了一会,我们默默地走过去,把麦糊端走,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味道比咽米糠还难受。
母亲吃完了麦糊,不声不响地搅拌着面粉,并倒进热水中。她为我们重新煮了饭,这种饭,被我们昵称为“白老鼠”。“白老鼠”是麦糊所无法比拟的,一点也不夸张的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粮食贵如油,一斤白大米,最贵时,是七毛五分钱,而一对耳孔,也仅仅是二十来块钱。能吃上一碗“白老鼠”,那是难得一见的事了,在我的印象中,生产队加餐时,我们吃上“白老鼠”,还有那个台风夜,广播机说,这是最强的台风,所以当后半夜风雨交加时,我们不敢睡下。当雨点风势稍稍减弱后,父亲为我们煮点“白老鼠”,那一夜的“白老鼠”,是如此好吃。在这惊心动魄的暴风雨中,守一宿的夜,当赖以栖身的房子守住后,不用说,就是吃一碗平安日子中的麦糊,也是香喷喷的!
节日中,我们偶而能吃上一顿好吃的麦糊。麦糊中有肥肉、虾米、葱翠什么的,一点也不比“白老鼠”逊色。特别是在腊月中,村中的社员会利用农闲,做买卖海蛎的生意。他们开着手扶拖拉机,要不就是骑着自行车,从沿海运回海蛎,并用井水来浸泡海蛎。傍晚,一大堆的社员挑着担子,站在马路边,望眼欲穿,等待运送海蛎的手扶拖拉机回来。他们是来分海蛎的。凌晨,社员挑着海蛎出门,披星戴月地走在月光下的山路上,路途越是遥远,海蛎越能卖个好价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