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刨地瓜那阵子，我们偷偷跑到陶瓷厂，将地瓜放在烧窑的小火口上烘烤着。社员吃着麦糊，干重活，整日叫喊肚子饥饿，而我们烤地瓜吃，补充体力。有一天，一个同伴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小麦，铺在一张瓦片上，凑近小火口烤着。渐渐地，麦粒被烤黑了，像锅中所炒的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着，跳起欢快的舞蹈。小麦烤熟了，大家津津有味地咬起来。
比起烤地瓜，烤小麦耗时少，大家都说这是填饱肚子的捷径，便纷纷效仿同伴的做法。我趁大人不在，手忙脚乱地打开陶瓷缸的盖子，手伸向缸底，解开布袋的结。当手触摸到布袋中的小麦时，我喜出望外，赶紧攥几把，往口袋中放。那个储藏小麦的陶瓷缸，是最大号的，起码有一米二高，陶瓷缸的外形上下收窄，中间放宽，昏暗中，它如一个洞口，当我弯着身体，整个上身趴进陶瓷缸时，差点掉落黑洞洞里。在经历一场有惊无险后，我和同伴在烧窑旁边相聚了，大家找来瓦片，烤着小麦吃。其味之香，是麦糊所无法比拟的。
一连几天，我们烤地瓜、小麦，过着很有滋味的生活。母亲发现我一顿只吃了一碗的麦糊，她一脸疑惑，“你这几天成了神仙，就吃一点点的麦糊，也不叫喊饥饿？”她这一旁敲侧击，我顿时紧张起来，生怕露馅：那储藏在陶瓷缸底部的小麦，颗粒饱满，精心包装，没准这是预留的种子。一旦吃种子的勾当败露，那肯定得挨一顿皮肉之苦。打这以后，我不敢再去抓陶瓷缸中的小麦，但同伴却继续干着，我们也继续烤着香喷喷的麦粒吃。大家都以为躲藏在烧窑一带，天不知，鬼不觉，哪知“螳螂在前，黄雀在后”。一天，一个同伴的哥哥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过来，我们怕事情败露，怕他告密去，纷纷把手中的烤麦粒给他吃，想讨好他。他一点也不客气，露着诡异的神色，连声说好吃。他这么一说，我们心中的那块石头落地了：哪有吃了别人的东西，得了好处还去告密的道理？
这天晚上，我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母亲和父亲端坐在饭桌的两侧，饭桌上横放着一根“万年青”。这“万年青”上带着刺，是作樊篱用的，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这一根“万年青”格外显眼，令人不寒而栗。果然，接下来便是“洪水淘天”，“万年青”如雨点落在胳膊上hellip;hellip;
数天后，母亲还为此事耿耿于怀，说我把小麦吃了五斤，这可是三分地的种子呀！“现在大家和我们一样，连麦糊都吃不上了，你还在浪费小麦！”她又唠叨着。我大气不敢出。在困难的年代中，我亲眼看见，生产队中的一个社员，甚至将刚淹死在粪池中的母鸡捞上来，宰杀着吃。尽管他们常常饿着肚皮，但有一点却是令人感慨万分的：他们从来不会把种子吃掉，而所留下的种子一定是颗粒最饱满的！以前，生产队有一个社员手脚不干净，偷偷吃了几把花生的种子，受到千夫所指，被视为干了件伤风败俗的事情。这个社员自此颜面扫地，一辈子都得不到翻身。
当然，那个同伴的哥哥，得到好处还不领情，干起“通风报信”的把戏，我们最痛恨这路人，本想出个招数，好好教训他一番。他毕竟是同伴的亲兄弟，我们啥能联袂干他一票？
社员喜欢栽芥菜，他们种出的芥菜，一片叶子有一米来长，宛如一把雨伞。他们栽芥菜的一个目的，就是腌芥菜，用于麦糊的调料。刨地瓜后，天气转冷了，而腌芥菜的事也摆上了日程。把晒干的芥菜放入缸中，再往芥菜上面铺一层盐巴，脚踩上去，不停地踩呀、搓呀，直到盐巴融化，缸中的芥菜一片湿润。冬季中，脚后跟受冻，裂开了，此刻的盐水浸泡着脚，疼得我嗷嗷大叫。母亲说，不咬紧牙关，明年就吃不成麦糊了！
母亲的话，不幸被言中了。开春后，雨水出奇得丰沛，春雨滴答，屋檐下那一串串冷冷的雨水，像是落在社员的心头上。直到小麦收割时，春雨还在下，雨水把小麦整整浸泡了两个月。社员想方设法，总算把小麦收上来，他们急着把小麦挑往碾米厂。社员难得吃饱面条，但始料不及的是，大家吃后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恶心、呕吐。吃面条这样，吃麦糊也是如此。面如土色的社员，他们猜测了种种版本hellip;hellip;
最终，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小麦长期浸水酿成的恶果。这一年的春季，人们再也指望不上吃麦糊了，他们的生存环境空前严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