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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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枚戒指(外一篇)
【发布日期:2009-05-20】 【来源:本站】 【阅读:次】

七枚戒指(外一篇)

□凌明信

冬日的天气有点模糊混浊。当我推开窗户时,还没看见任何阳光的身影,冬天早晨的雾气没有离开大地的意思,好像要整个白天赖下去似的。这已是早上八点多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都早已忙开了,只有母亲一个人静静地搬张竹椅,斜靠在大门的内侧。我知道,母亲在等我的姐姐。一会儿,姐姐一家人挑着担子来了。远远望去,姐姐肩上挑着的那两个鲜红的布袋,就像元宵夜挑着两盏硕大的灯笼,一颤一颤的,格外醒目。每个布袋里叠放着五个装着满满礼品的盘子,这是当地民俗中给人祝寿的最高礼仪。

今天是正月初三,是母亲的七十寿辰。每年的这一天,是这个百万人口大县最热闹的一天,每家每户一整天都忙碌着,到处都可以碰到穿红衣服的人群,到处都可以看到挑红布袋的担子。我是多么喜欢这一天的红衣服红布袋,可是,六年前,这一切都改变了。腊月底,当父亲在病榻上过完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后,药物在他的身上苍白无力,剧烈的内痛使这条硬汉子发出阵阵可怕的呻吟声。“还有几天是正月初三?”寒冷的暗夜中,父亲忽然神智清醒地问了我一句。尽管他微弱的声音被铺天盖地的除夕鞭炮声所淹没所吞噬,但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我心中颤抖着,似乎数到父亲停止生命的钟表。那年正月初三,东方已藏起了夜幕,而父亲却走了,痛苦逼得他来不及合上双眼,他以这个姿态坚持到他最喜欢的一天来临时走了。晨风轻拂,我望着池塘边的那几棵野菊,金黄的花朵微微地颤动,好像在跳,在长。我心中那朵思念的菊花何尝不在长呢!

姐姐放下担子,刚要把祝寿的登堂挂在大厅,就被母亲制止了。“早点去拜拜你们的父亲”,母亲说。一家人提着一大堆的供品来到父亲的遗像前,而母亲手里却握着一把菜刀,这一反常举动让我大吃一惊。烧过纸钱后,母亲便移开父亲的遗像,用菜刀内侧挖巴掌大的一块墙壁。一家人的脸上浮起种种疑云。墙壁的敲击声让整个房间显得异常沉闷。爱开玩笑的弟弟说:“真lsquo;古董rsquo;,有哪家在春节里拿刀挖自己的墙角,老太婆肯定在墙壁里藏了金条!”母亲没有理会弟弟的话,继续小心翼翼地挖着。这下一家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渐渐地,我看见墙壁里露出一小团红布,母亲改用菜刀尖挖红布团的两侧,不一会儿,这个小小的沾着数块硬硬泥巴的红布团取出来了。母亲依然没有说话,默默打开红布团的死角。一堆像一轮轮朝日的金戒指的出现,让一家人目睁口呆!母亲说:“你们父亲走之前,埋怨自己没有给子孙留点钱财。我跟老头说,如果我能活到做寿那一天,就给你们打个戒指,这七个戒指都一样重,你们自己挑一个。”弟弟一语双关地又开玩笑说:“老太婆天天喊生活费花光了,原来自己在家里开了一个储蓄银行!”姐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珠,而我的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母亲没有把儿女们给的钱用在吃穿上,而是瞒着我们,私下里攒起来,她用五年时间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也了却父亲临终前的一件心事。

母亲像完成一项特殊的使命一样,瞧着儿女们试戴戒指的场面,她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就是我的母亲,谁也没有料到,她会选择正月初三这个特殊的日子,发给每个儿女一份足够他们珍藏一辈子的礼物。门外的积水,踏出了许多的足印,这个多雨的春节寒风嗖嗖,而我们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一些记忆中的片断情不自禁地浮现在眼前。

母亲两岁时,就失去亲娘,至今还不晓得尸骨埋在何方。她的父亲是四个村的民团团长,还佩带着驳壳枪,习惯在外面威风凛凛的他,也常常在家里头耍起威风,据说,他还把整板的热豆腐都砸到母亲继母的头上。母亲在让人窒息的阴霾下长大,后来便嫁给了父亲。母亲本想这下可以冲破外祖父家的篱笆,再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但她的想法错了,我的祖母因为太偏爱姑姑,所以母亲吃了很多苦头,母亲生姐姐刚刚满月,祖母就让母亲上田头插秧,母亲最后昏倒在稻田里。1970年代,母亲那在台湾的叔公的家书跋涉重重关山,来到祖母手中。祖母把信件藏匿起来,此后,叔公便放弃了寻找母亲的机会。好在后来当地修建水库,母亲和祖母迁移到不同公社,母亲才得以摆脱祖母不公正的待遇。但是,每次祖母来家里住数个月,母亲隔天就要走到几百米开外的那棵龙眼树下,花两毛钱,给祖母端回香喷喷的肉片汤或大肠炝,害得我们直流口水。母亲还常常提起祖母“包扁肉”的事:祖母总是撕一小块破布擦鼻涕,然后包成一团,丢进木床底下。每次祖母回去后,母亲都从床底下扫出一大堆被母亲形容成“扁食”的布团。母亲说这话时,自己都被逗笑了。

移民过来的头两年里,母亲和父亲整天到山上挑石块盖房子。山上长满了桃子、龙眼,还有一些李子、橄榄,当然更有可以充饥的甘薯和花生,那时,我们真希望母亲挑石块的奮箕里能出现桃子和花生的身影,但我们的天真想法每每都落空了。桃子和花生是吃不上了,不过,母亲会去池塘里一只一只地捡田螺,夏天的晚上,坐在苦欗树下的石块上,稀饭配田螺,是那时最好的晚餐,也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一个镜头hellip;hellip;

四年前,母亲遭遇到一场可怕的车祸,身体大不如前,再也吃不到母亲栽种的芥菜、包菜和胡萝卜,我的心里头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母亲还有一桩心愿没有完成,那就是寻找1975年以后失去联系的台湾叔公一家。母亲只是偶而提及此事,其实她的内心很在乎。我没有跟母亲说两岸现在实现“大三通”的事,因为,她听不懂,我说:“现在去台湾的人很多,也许真能打听到叔公一家的消息。”母亲听了很高兴。祝愿母亲梦园,就像她给我的那枚戒指一样,圆圆的,金烂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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