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垠康
不论艳阳高照,还是阴雨连绵,一个匆忙的身影总是由远及近,骤起的犬吠声会在清晨里适时地打破乡村的宁静hellip;hellip;儿时的记忆里,剃头匠个子不高,额头上横着几条皱纹,留着黑白参半的小平顶,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很干练的样子。
剃头匠会随身带着一个小木箱,按开铜质锁扣,仿佛打开了魔术盒,大到脏兮兮的围巾、亮瓒瓒的手推剪、黑乎乎的毛帚,小到折叠剃刀、精细掏耳扒,大大小小算起来不下几十样。一俟剃具摆好,剃头摊子就有模有样了,但他不急着开剃,而是到晒场上、塘岸上喊几嗓子:“剃头喽,剃头喽。”于是,男人们从山林里、田野间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剃头的序幕是从衣领子反折塞进背膀后开始的。啪,啪,剃头匠抖动着什么,那些残留的别人的细碎毛发还在摇曳,一条邋遢的围巾已圈在脖子上,再用力紧系,窒息感让人警惕了一下,但得忍着,不然无孔不入的毛发够你好受。坐在剃椅上,那些整装待发的剃具也有了施展手脚的舞台。一般的顺序是,推子开道,剪刀攻坚,转梳净发,剃刀清场,排梳造型,一圈侍弄下来,疲惫的精神了,老相的年轻了,邋遢的干净了。
那时乡下剃头,不比现在发廊吹染烫拉,也没有满墙花里胡哨的造型,无非老年剃光头、中年推平顶、青年三七开、儿童留锅铲。发型固然单调,但每一种剃法各有讲究,其中推平顶最见功夫。剃头匠把参差的头发梳顺,左右端详几遍,手推子像螃蟹的老钳先咔嚓了几下,再从某个耳鬓开始突破,推了一会,就要停下来,退后一步,眯着眼权衡毛桩的深浅hellip;hellip;
对大人来说,剃头还包括修面。剃头匠将大人的头按在水盆里,先用湿毛巾在嘴巴周围用力擦洗,再用硬梆梆的皂荚或滑溜溜的肥皂一摸,像钢刷一样的胡茬,在肥皂泡的迷惑下乖乖缴械。刮胡须既讲速度,也讲力度,别看剃刀咯蹦咯蹦响,若以为划出了口子,纯属杞人忧天。理完发后,剃头匠从小木箱屉层摸出一个发红的竹筒,稍微一斜,埋伏在里面的取耳器具倾巢而出,转刀、软片、镊子、挖耳扒、净耳球,像一群细胳膊细腿的小家碧玉。他戴上老花镜,右脚架在剃椅沿上,正好用膝盖撑住操作的右手肘。左手每个指间夹一个,右手操作一个,五个取耳器具轮番上场,像生旦净末丑。你看,转刀净耳毛,软片撬耳屎,大的镊子夹,小的耳扒挖,夹不住挖不了的碎屑,用净耳球一转,一弹,嗡嗡的,像蜜蜂出洞,弄得人一会呲牙,一会蹙眼,乍看一脸痛苦相,期间你若是停下来,人家一准跟你急。
对小孩来说,剃头如同抓壮丁。那是一个躁动的下午,剃头匠照例咔嚓咔嚓地在我的头上推着。趁他在庇刀布上砺刀之际,我赶忙跳下椅子,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反应过来时,我已拥有了一大段距离的优势。剃头匠在后面气喘吁吁,“小祖宗,快把围巾还我,别人还在等着剃呢!”恍然发现,那个脏兮兮的围巾还圈在脖子上。
到了腊月底,老少爷们都要剃头辞旧迎新,这是一年最后一次剃头,剃头匠一个都不敢落下。剃头匠惹不起赖帐的,也躲不掉欠帐的,毕竟穷人也要过年。那些寅年压着卯年的欠帐,最后成了呆帐,直憋得剃头匠一次次压缩春节开支。但开年后,他又要屁颠屁颠地上门揽生意hellip;hellip;
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外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乡村剃头行情日渐萧条,一个屋场半个上午就剃完了。后来,剃头匠在村民集聚地租了小房子,改送剃上门为开店侯客,对偶尔回家的“候鸟”执行零售价。为拓展业务,年轻的师傅也学点吹染烫拉,有的因此走出了乡村,在城里穿上了理发师的马甲。发廊装修考究,光怪陆离,有音乐,有空调,搞得乡村剃头匠们连余地都没有。
现在去乡村转悠,已见不到剃头匠的踪影,倒是城市的某个角落,宝贝般藏着一个,宛如大隐于市的前朝遗老。可以预见,过不了多久,剃头匠同他的老主顾们,都要在时间里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