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天气预报:
舅舅掌勺
【发布日期:2010-04-22】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凌明信

山区就是冷,正月初三那天,小雨夹着霜,更是冷得要命。好在这天是三舅六十大寿的喜庆日子,室内挤满了一大堆喝酒的人,那热气腾腾的农家菜,那时断时续的鞭炮声,还有那数桌上坐的都是些扛水泥包抡铁大锤的硬汉,他们一改平日里喝啤酒的习惯,端起酒杯,拼命地往嘴里灌暗红色的葡萄酒,这拨力能扛鼎的硬汉们那激情高昂的劝酒声,早把山区所特有的严寒驱逐得一干二净。这一天,村里有好多人做寿,整个山村沸腾了。
酒席上的菜都是三舅自己主厨的。他是这一带公认的名厨,但三舅不轻意出手,所以,附近办喜事的人家甚至把能请到他当主厨作为一种资本。村里有人说,三舅他这是在“捏鼻子”。我这位舅舅还真有点意思,他从海军部队复员回来后不久,便娶了老婆,就是我三舅妈。三舅妈是正宗县城里的居民户,她“下嫁”到这僻壤之地,好比山上一块大石头滚到村里那座贴在半山腰的水库,水面上所荡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气吞牛斗的海浪。
家里藏着娇妻,田里盛产着稻谷、蔬菜、甘蔗,山上果树挂满了龙眼,老房子屋后低垂着一串串香蕉,香蕉园里鸡鸭成群,在鸡舍里,在裸露的黑土上,在地上干枯发黑的香蕉叶旁,甚至在后门的门坎内,每天都能见到鸡蛋、鸭蛋的影子——这种世外桃园般的生活,三舅一过就是三十年。三舅妈曾多次埋怨说,你三舅和我结婚这么多年,就做了两件事:读书和掌勺。在三舅的床头,窗户旁的那张宽大“八方桌”上,尽是书。十几年前,龙眼好卖,“三元”号的龙眼每市斤价格飙升到十几元钱,村里人认为龙眼比猪肉贵是盘古开天未有过的事,乘这“开天门”的好季节,大伙前脚忙着卖龙眼后脚忙着买机砖盖楼房。他却倒好,卖龙眼的钱,除了后来培养女儿上大学外,其余的钱都换成一本本比机砖还厚的“天书”。天天躺在家里看“封神榜”,而人家的新楼房如雨后春笋冒出,纷纷搬出那几幢门坎残缺红壤裸露屋檐长满青苔甚至还有野草的集体厝,因此,村里有人给三舅起了外号,管他叫“阿怪”。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阿怪”,雷霆之怒中的舅舅涨红了脖子,大骂人家是不识四书五经的乡野粗人。他问人家:“知道为什么你们家那关在楼梯阶下的公鸡好久都不打鸣了吗?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们把鸡舍安在墙角的楼梯阶下,公鸡本想打鸣,可它刚一伸脖子,就碰到了楼梯阶,不伸直脖子,人家如何打鸣!”三舅这几句书生味很浓的话,本想反唇相讥人家不读书只懂得白天犁田晒谷晚上回家抱老婆,不料,他越说,人家越是哄堂大笑。此后,“阿怪”这个名就在村里叫开了。
后来,三舅蜗居的集体厝起大火。破旧的集体厝没住多少人丁,却堆满了稻草和烘龙眼干的干木柴,房子起火发生在傍晚,整幢房子燃烧起来像一条火龙,火海映红了天空,好比天边的火烧云。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三舅那累块积苏的陋室毁了,也把三舅的宝贝书籍烧个一干二净。灰红的火焰渐渐熄灭,集体厝只留下一片狭长的瓦砾场,断垣残壁。大火也烧痛了他的神经,他开始频频出手,帮村里或外村操办喜事的家庭掌大勺。村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要给掌勺的厨师开“面礼”,几年间,三舅靠掌厨手艺盖了座新房。大家平日里依然“阿怪hellip;hellip;阿怪hellip;hellip;”地叫他,包括来请他去当厨师的新郎倌。三舅的厨艺之所以在这数村内声名显赫,得益于他以前读的“天书”,加上他在家里也没少练书中的菜谱。关于舅舅不动声色卧薪尝胆力学笃行暗发内力的细节,村里人没有意识到,三舅妈也是始料不及:那一堆自己最最讨厌的“天书”,竟然还藏着一个金矿。
满脸堆满了肉,没有一丝皱纹,三舅一副福相跃然纸上。正月初三酒席散后,他当着我母亲和二舅的面,硬是往我西装口装里塞了几包好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三舅说。原来,他们希望我帮忙寻找失散几十年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舅。母亲曾多次提起我这位从未谋面的大舅,但每回她都无法描述清楚大舅去台湾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以前住的地方叫“安土嵌”。这个“以前”迄今有近四十年,大舅从台湾辗转来信,落款地址便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安土嵌”。那时,大舅还汇来了数笔钱,母亲回忆说,钱是汇到大队部的,但大队里头的人把汇款单退回给邮递员,并在汇款单上注明“查无此人”之类的字样。此后,大舅就杳无音信。大队工作组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母亲好:在那个年代,一个泥巴裹满裤脚的村妇一夜间戴上一层海外关系的帽子,这岂不是引人注目惹火烧身吗?
再次提起大舅,母亲忍不住眼泪盈眶,喉头哽咽。人世间关山处处,连云叠嶂,却总隔不断连枝带叶般的亲情呀!三舅似乎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也许他自己也接受不了这大过年抽鼻子的场面,便抽身回卧室,说是要泡壶好茶边喝边聊。好久,三舅才把茶端上来,一尝,果真是上等好茶,我开玩笑说,舅舅,你真会享受生活。三舅略带着一种炫耀的口吻说,这一泡茶比一包烟还贵,替人家掌勺,操办结婚酒席后,人家不再大包小包的塞给你面龟和大肥肉,现在谁家缺肉吃?人家给你的是一只礼品袋,整斤好茶呢!
我对母亲和舅舅他们说,我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好朋友,前几年,他年近八旬的爷爷临终前嘱咐他,一定要找到失散六十年的台湾叔叔。老人一生很苦,当过旧社会的壮丁,改革开放后,老人过上了安稳的好日子,再后来,老人整天不吃不喝,不时把揣在内衣口袋的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拿出来,左瞧右瞧,两眼呆滞。朋友的故事我刚讲到这,母亲已是泪流满面,三舅端茶杯的右手久久停在嘴边。我赶紧收住话头说,我那位朋友后来通过台办和台北同乡会,找到了在台湾的亲人。三舅忙插话说,外甥你明天就先把你大舅的生平材料用电脑发到台北。平日里讲话做事慢条斯理的他,这一刻却是一副火烧眉毛的急迫表情。这就是骨肉亲情。
正月初三那天,我在三舅家呆了许久,这一带的山野空气吸引住客人回家的脚步。三舅邀请我夏天再来摘龙眼吃。如果龙眼成熟时,找大舅的事能有眉目,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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